看来那几个月她费心叫两人培养感情的努力没有白费,眼下瞧着皇上似乎真有点动怒了,安陵容婉转叹气,蹙起了细细的眉头,忧愁道:“皇上别怪臣妾多想。前些年朝瑰公主出嫁时,臣妾还未曾生育,未觉有什么。但如今臣妾生下福宁后,看她一日日地长大,也不免想到未来。”
“她如今这样小小的一团,玉雪可爱。可她能陪我的时间着实太短,往后成了家,不能时时与我见面,受了委屈我也不能知道,每每想到此处……”她哽咽着,一只手紧紧攥着心口的衣服,眼泪涌出,再也说不下去了。
“好了。”皇上脸上泛起无奈,但还是劝道:“你担忧的也太早了,福宁是朕的孩子,朕必然会亲自选个好人家给她,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用手绢轻轻擦干眼泪,安陵容不赞同地摇头道:“再如何选,也不及臣妾这个做母亲的疼爱她!”
“但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
皇上话音刚落,安陵容便像抓住了错处似的,急道:“皇上方才还说愿意养福宁一辈子的,现下又说女子总要嫁人,可见刚刚就是哄人呢!好在福宁还小,听不懂话,否则她要是信以为真该有多伤心呢?”
福宁小宝宝傻呵呵地乐着,被叫了几个月名字,她也隐约知道“福宁”是在叫自己,便探着头往母妃那边看,对她露出无齿的微笑。
安陵容心头一软,也跟着笑起来,伸出手去摸她的小脸,福宁也歪歪脑袋蹭着她的手,嘴里发出含糊的音节。
眼前寻常又温馨的一幕叫皇上都忍不住恍惚,他语气柔和却坚定地保证道:“福宁是朕的女儿,有朕在一日,便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
闻言,安陵容抬起头与皇上目光对视,刚哭过的眼圈还微微泛红,眼眸水洗过般剔透,“臣妾相信皇上。”
相信他这一刻的确是发自内心的这样想的。
小孩子觉多,眼看着福宁打起困倦的小哈欠,安陵容也准备带她回去休息了。临走前,她状似无意道:“臣妾刚入宫时不得恩宠,内务府忙着伺候得宠的主子们,抽不出时间敷衍小主们,便会用先前剩下的菜食打发臣妾。夏日里东西坏得快,有些菜拿到手的时候都有些坏了,若想吃好的便得拿出真金白银来买。那时臣妾便想,我一个没有犯错的小主都如此了,那些犯了错的娘娘们又是何种待遇呢?”
她说完,行礼告退。
皇上坐在那里,看她抱着孩子转身,单薄的背影似乎仍和几年前一样,挺得笔直。
“原来也是为了求情来的,倒真沉得住气。”
皇上神色重又变得冷峻,伺候的宫人们噤若寒蝉,生怕惹了皇上注意。苏培盛却还是被皇上点了名,“你说,她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
苏培盛脑子飞速转动,斟酌用词,生怕哪个字不对惹怒皇上。
“奴才觉着,淑嫔娘娘或许只是有感而发吧。”
“哼。”皇上嗤笑了一声,未再说话。当然,也没有下令放松对菀嫔的看管。
他此时不仅是将自己对甄家的忌惮和怀疑放了出来,还将自己当日恍惚见到爱妻却又被戳破美梦后的无能与愤怒也发泄到了菀嫔身上,此时他恼羞成怒,难以释怀,自然谁来说都没用。
小川子来报,养心殿那边一直安安静静,她便知道自己这趟算是白去了。
看来皇上也是那个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人,接下来的一切也会如前世那般重来一般。
“既然如此,接下来便看她自己的造化了。叫皇上那边的人小心些,别被发现了。”
小川子应了声是,告退离开。
皇上一直未见消气,守门的侍卫和下人们也未曾松懈。内务府的人自然也是格外看轻,后宫众人都觉得她再难翻身了饿。甚至说,众人皆以为,菀嫔如今与被打入冷宫没什么不同了。
上面的人不高兴,下面的人也战战兢兢,宫里上下都是一片压抑沉闷的氛围。
好在安陵容可以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安陵容恨不得将福宁每一日的样子都画下来,才觉得不可惜。
正在此时,小川子匆匆进门,安不必安陵容示下,宝娟已经将室内的人都打发出去了。
“娘娘,碎玉轩出事了。”
“看守的侍卫和碎玉轩的宫女发生冲突,宫女撞刀而亡。皇上大怒,将领班的侍卫送进了慎刑司。”
宝娟听着都是一惊,看向安陵容。
“闹成现在这样了,即便将侍卫送进慎刑司又有什么用呢?况且……”况且这次的罪魁祸首可不是奉命看守的侍卫,而是那位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皇上才是。
后面的话在旁人听来是在太过大逆不道,所以安陵容只放在心里。
小川子继续道:“刚刚温太医前去诊脉,菀嫔娘娘已有身孕。菀嫔娘娘还请了皇后看护她这一胎。”
宝娟又是一惊,唏嘘不已。“这可真是……”
“造化弄人。或许这便是命吧!”安陵容淡淡道,她眼神中是旁人难以看懂的晦暗莫测。
殿中陷入安静,或许是觉得太过安静,福宁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引起旁人注意。
安陵容回过神来,看向怀中呵呵傻乐的福宁,逗弄道:“福宁怎么啦,是不是无聊了?娘亲念书给你听好不好?”
福宁什么都不懂,只是傻笑着,黑亮的眼珠看着母亲,透亮的眼眸印出母亲清晰的身影。
“往后怕是要安稳好一段时间了,都去歇着吧。”
“是。”
这意思便是要收回心思安守自身了。接下来的事,也是安陵容早已在姐姐那里知晓的,这些大事不必特意打探,自然会传遍后宫的。
皇后如今怕是高兴得不行,宫中是她一人的天下了,就让她好好高兴着吧。
没多久,菀嫔家里出了事,她一个被禁足的人不好得知,但有皇后在,菀嫔不会错过这个消息。她得知消息后费尽心思将曾经皇上送来的玉佩递上去,求得面见皇上的机会。
但皇上的疑心已生,并非她几句话便能改变的。
“念悲去,独余斯良苦自身,常自魂牵梦萦,忧思难忘。纵得菀菀,莞莞类卿,暂排苦思,亦除却巫山非云也……”
这个最大的谎言被揭露,得知自己入宫来受宠和失宠的一切都来自于纯元皇后,这无疑是在她心上狠狠扎上了一刀。“莞莞类卿”四个字,更是踩在她的自尊上,将她彻底践踏到地下。
种种苦痛加身,狠狠击垮了她。
甄家人被流放宁古塔,她大受打击早产生下胧月公主,交于敬妃抚养,带着两个宫女离宫前往甘露寺修行。
自此,宫中再无菀嫔。皇上也不准旁人提起,好像要彻底抹杀掉这个人存在的一切痕迹。
安陵容冷眼看着,只觉可笑。尤其是想到之后熹妃如何被皇上执意迎回宫,就更好笑了。
“皇上,也不过是个男人,是个人。”
自小,人们就说皇上是九五至尊,至高无上,不可忤逆。但入宫后所见种种,她几次顺势而为改写自己的命运,安陵容渐渐发觉了皇上的无能之处。那身金光灿灿的龙袍之下裹着的,也不过是具普普通通的、会受伤、会流血的肉体凡胎。
皇上也会受伤,皇上也会犯错,皇上也会后悔,皇上也会自欺欺人,皇上也会恼羞成怒。
皇上,不过如此。
她坐在延禧宫冷眼看着宫里的风云变幻,心生厌倦。但同时,又生出一抹隐秘的期待。
皇上并非永垂不朽,那么一入宫门深似海的路是否也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