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只有我们二人了,妹妹有什么体己话尽管说吧。”
永寿宫中器具摆件都精致贵重,殿中香炉中烧着的香料也是极为珍贵的龙涎香;外头的天光柔柔地照进来,对面的熹妃在一室珠光宝气中仍然明艳动人,再华贵的珠钗也不过是她锦上添花的点缀而已。
她仿佛生来便该在锦绣堆里享尽荣华富贵。
也是,这宫里的娘娘们哪个不是高门贵女,哪个不是自锦绣堆里娇养着长大的,于普通人而言遥不可及的富贵,都不过是她们随手赏人的玩意儿罢了。
淑嫔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是冷的,她看着熹妃的眼睛,“姐姐自回宫以来便一直繁忙,顶着这样大的肚子,真是辛劳啊!”
她今日一反常态的委婉,叫熹妃摸不准她想说什么。听她提起自己的肚子,难不成她知道了双生胎的事?还是也和旁人一样怀疑自己的月份有假?
不论如何,熹妃面上不露分毫,顺着话无奈抱怨道:“可不是,其实此次回宫,我只想好好养胎生下这个孩子,却不知为何总被麻烦找上门,真是一刻也不得安生。”
安陵容笑了,“这麻烦长了眼啊~宫里人不少,却只往姐姐这儿来,想来是知道姐姐洪福齐天,格外得老天厚待,总能化险为夷。”
可不是得老天厚待嘛!月份对不上这样致命的问题,却恰好怀了双生胎,得了个好由头,掩盖过去。
“这福气之说,姐姐可担不起。那危月燕冲月的凶险星象可是至今仍叫姐姐心中难安啊!”
熹妃说完,却见淑嫔神色阴沉下来,看着她的眼神也透出几分狠色。她不由得攥紧了手,疑心自己今日同意和淑嫔单独相处是否有些冒险。
淑嫔是个她一直没看透的女人,行事莫测,摸不准性子,却又意外地消息灵通。这样的人若是交好还好,若是交恶,那便是个大麻烦。只是她如何也想不明白,二人之间会因何交恶,至少目前看来,二人并没有什么冲突。
看出熹妃的紧绷,安陵容又笑了,眼神中带着些戏谑和得意,语气也和缓下来。“星象之事不过是钦天监一张嘴信口胡说罢了,是否真的凶险姐姐心知肚明。这说来说去,最要紧的还是看皇上,愿不愿意信。”
“这是自然。”眼见淑嫔重新恢复正常,熹妃却并未彻底放松下来。若说从前她对淑嫔忌惮中有几分信任,但今日开始她在熹妃心中的忌惮程度要与皇后不相上下了。
甚至刚刚那一瞬间,她觉得淑嫔比皇后还要危险……
“说起来,虽然入宫不过数十载,但皇上却已登基几十年,也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身子也不如从前了。若等到新帝继位,不知咱们这些老人们又是何等光景呢?”
熹妃闻言神色惊骇,震惊于淑嫔的大胆,但见她敢往这里说,也意识到她今日来为的并非小事,甚至可能涉及到国本之争……
她强压住心中的莫名感觉,不往下接茬。“现下皇上身体康健,妹妹怎么这样伤感,可是病还未好?”
“姐姐何必与我兜圈子,宫中子嗣不多,皇子更少。皇上那般看重姐姐,想必也会看重姐姐的孩子;而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只有一个,即便姐姐真的不想要,旁人可会相信呢?”安陵容紧紧盯着熹妃的脸,不错过她任何微小的表情变化,既然话已经说到这里,就不会让熹妃含糊过去。
迎着对方审视的目光,熹妃垂下眼睫,指尖捻着丝帕,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旁人如何想,也非我能掌控。但我确实无意让腹中的孩子掺和进去。”
“万万人之上的位置的确高,但高处不胜寒。我的孩子,只要平安就好。”熹妃说着,在隆起的肚子上轻轻摩挲,眼神是真正的温柔平和。
安陵容看得出来她没说假话。
但就是如此,才叫她难以置信。
“姐姐怎会这样想?”安陵容真真切切地疑惑起来,她怎么也没想到熹妃会是这样的反应,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熹妃抬眼对上她不加掩饰的诧异和不解,刚刚那张叫她心中发毛的危险感褪去,眼下看着淑嫔怔愣的样子倒有些好笑。
“或许正是因为我深知那位置有多难得,才不愿让我的孩子涉险。”
在这宫里见得多了,她深切地知道皇帝是个多么可怕的人,皇权是个多么诱人的东西。也正是因为它的诱人,觊觎它的人太多了,人人都可以豁出一切得到它。为了它,可以手足相残、残杀骨肉。
她的孩子是和心爱之人的孩子,她还是自私多些,不愿让自己的孩子为此变得麻木残忍,成为一个什么都能抛却的,皇权的傀儡。
“况且我的孩子还未出生,前头的阿哥却已经长大,若皇上真要选,也该是从前头的几位阿哥中选。”
回宫后和四阿哥成了半路母子,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熹妃也多少知道一些他的本事与野心。即便她愿意推自己的孩子上位,恐怕四阿哥那边也不会轻易地认了,倒是反倒难办。不过这些都是她与四阿哥之间的事,自然不必说与旁人听。
“呵……”安陵容疲惫地闭了闭眼,长长地叹出口气,“既然如此,那妹妹便不得不走到不愿走到的那一边了。届时,不知熹妃娘娘还能否招架得住?还有您腹中的孩子……”她眼神缓缓冷下来,一点一点地往下,盯住熹妃隆起的肚子,仿佛透过衣服和皮肉看到了其中脆弱的蜷缩着的两个小生命。
熹妃眼神瞬间冷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手下意识挡在肚子前面,浑身紧绷着,警惕对面的淑嫔。
她觉得危险,但又有些莫名,淑嫔这是自己想掺和进夺嫡里。既然如此,她为何不自己生出个皇子,总归她当初也并未伤到身子,年岁也不高,再生育也来得及,何必非要她的孩子掺和进去。
“我想要的东西太大了,皇上不会给我,你给不了我,只有那个最高高在上的人……”
安陵容看着窗外渐渐升起的日头,仰着头看着,看着。她手不由自主的伸出来,试图追寻那亮光,但隔着雕花的窗棱,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往前一点点了。
熹妃看着,神色怔愣,心中有个模糊的猜测,但还是出声问,“你想要什么?”
安陵容转头看向她,神色认真,她说:“回家。”
“我想要回家。”
熹妃心脏猛地一紧,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她嘴唇抽动,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还是没能说出口。
回家。
她心里何曾没有生出过这样的念头。
初入宫见到井里的福子的时候、小产后得知孩子没了的时候、缠绵病榻的时候、封妃那日被命令脱下吉服的时候、得知自己不过是个替身的时候……
可家哪是那样好回去的地方,自从一进宫,她便再也没有家了。皇宫里不是她的家,她也不能回到甄府。
那些痛到极致的夜晚,即使再如何脆弱,回家的心思也只能被深深掩藏在心里。这就是她们这些妃嫔的命。
一入宫门深似海,自打被选中那一刻开始,她们便再没有回头的权利。
“我知道,很难。只要入了宫,哪怕是死,也只能死在皇家的陵寝之中,死后也不能解脱。但我还是想试试,万一呢?”安陵容说着,眼中是彻底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