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炭火烧得正旺。
“春桃，去备桶热水。”
银翘替她卸去簪饰。
这具身体受了惊，又在雪地里打了滚，还东奔西跑的，遭了好些个罪，若非在马车里休息过，只怕早已撑不住昏迷了。
如今冷倒不冷。
就这脚上的伤仍隐隐作痛。
这时，一个叫喜喜的小丫头跑进来，冲小姐福了福，声如蚊蚋:“小姐，质子殿下跟来了，现在门外侯着。”
叶夕雾开口:“让他进来吧。”
喜喜仔细观察小姐的脸色，见她真的没有发火的迹象，虽然有些疑惑，但也确实松了口气，福身出去叫人进来。
澹台烬走进屋子里。少年发上寒霜，一触到室内的温暖，化成颗颗水珠，他带着外面风雪的冰冷气息，揪着斗篷，抿唇局促地看着她。
叶夕雾打量他一眼，吩咐:“喜喜，去偏房再备一桶水。”
“是，小姐。”喜喜没敢过问，退下了。
澹台烬默不作声。
眼前的少年，看上去胆怯卑微，少女的目光落在他苍白的唇色上，轻声道:“银翘，去传府医过来。别让祖母知道。”
银翘恍然小姐先前滚落山坡时扭伤了脚踝，不禁懊恼。
小姐表现得太过正常，身体不适也不似往常叫唤，竟叫人不小心给忽略了去。
换作以往，小姐定不会轻饶了她。
“是。”银翘福了福身告退，赶忙走出去，阖上门。
房间里就剩下他们两个。
一时间，空气似乎都静默了。
澹台烬问道：“二小姐气消了吗？”
“你认为呢？”她解了自己的斗篷，顺手搭在床头，看他。
他垂眸不语。
漆黑如鸦羽的睫毛，盖住眼睛。室内的热度并没有让他好受多少，反而让他被冻伤的手脚发疼发痒，变得通红一片，藏在斗篷里的手指相互摩挲着。
“这是个蠢问题。”
说完这句对事不对人的，叶夕雾便不再搭理他，坐到妆台前，拿起一把木梳，梳理自己散下来的长发。
铜镜里，映出一张青涩的脸，约莫十六七岁大。杏眼上翘，樱唇小巧，称不上绝色，偏向于邻家小姑娘型的好看。
所谓:
口为壬癸北方中，唇若丹朱势要长。
齿白细多齐更密，自然平地作公王。
她一样不占。
看这面相，注定活不过二十，是早夭之命。
镜中人微微一笑，瞬间带上几丝温情软糯的味道来。她没让自己的魂体对这副身子产生任何改变。
毕竟只是代行。
澹台烬静静盯着她的背影。
女孩的发又顺又软，在打进来的日光下眉眼竟显得十分乖巧，这突然弯起眼睛笑了，倒真有种少女如花娇俏的感觉。
他从未见过叶夕雾露出这样的笑容。
这幅模样，与她的歹毒，倒是半点儿也不沾边。
很快，府医便来了。
原主真的是凶名赫赫，连年过古稀的老大夫都诚惶诚恐，忐忑不安，小心替她诊了脉，又询问了番脚伤的情况。
就是受惊受寒，气血不畅。
脚伤倒并无大碍，只是有些淤滞有阻。开了些安神镇痛的汤药和活血化瘀的伤药，用上几日。
叶夕雾看了眼安安静静当摆件的少年，叫住收拾东西要走的府医，抬手示意:“劳烦大夫也替他诊治一番。”
澹台烬不敢置信地抬眸。
老大夫一愣，也不敢违抗，拿出脉枕垫在他腕部，伸指搭上这位命运多舛的二姑爷的腕脉，越诊着，不由皱起了眉。
“如何？”少女询问。
他斟酌着回禀。
“二小姐，质子殿下年纪尚轻，身体却衰败得如此厉害，多有痼疾，内伤良多，如今又遭寒邪入侵……小姐若不想要他的命，便多施与他一分怜悯吧。”
寒冬时节，尽管只跪了半日，也不是寻常人受得了的。
更何况，澹台烬六岁到盛国为质，一直被囚困于宫里，受尽凌辱，食不果腹，早已亏空了身子。
少年垂首，神情淡漠得仿佛事不关己。
叶夕雾点点头，示意银翘:“那就劳烦大夫多多费心了。”
银翘福身，取来一袋银两递给府医。
老大夫惶恐收下:“不敢不敢。”
喜喜受令跟府医去取药。
春桃回来了，热水已经备好。
两人服侍小姐沐浴，叶夕雾在屏风后张开双臂，瞥见外头的人影:“傻站着做甚，还不去偏房泡个澡，驱驱寒气。”
澹台烬没想到这热水还有他的份。或者说，他更震惊的是，叶夕雾竟然会关心他身体如何。
他定定看着她，似乎想从那道若隐若现的身影上观察出她到底有什么用意，却见她衣裙渐褪，连忙局促地别开视线。
当真正浸入热水里被暖意包裹时，澹台烬还有些恍惚，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女人，莫不是在山里头撞了邪，被什么东西上身了？
他们两个人成亲，完全是个意外。
半年前七夕宫宴，萧凛和叶冰裳在宫中相会，携手游园。叶夕雾得知，六皇子萧凛心悦庶姐叶冰裳，她妒火中烧，想了个馊主意——
在宫宴上给庶姐下药，想让她清白被毁。
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服名为结春蚕的迷药，准备下给叶冰裳和五皇子萧凉。
只是没想到，那日萧凉将澹台烬拦下。
尽侮辱之言，行折辱之事。
那份被下了药的糕点也被他所误食。
因此，这药没作用在脑满肠肥的五皇子和叶大小姐身上，反倒阴差阳错作用在了叶二小姐自己和澹台烬身上。
宫中见证之人众多，叶将军无奈只得请旨为他们赐婚。碍于清白，她不情不愿和他成了亲。
成婚的第一个月，这位二小姐哭了许久，又发脾气又谩骂，这两个月才稍微好了些，但也不把澹台烬当人看，终日以戏弄、折磨他为乐。
澹台烬抱住双膝，泡着泡着，便连头顶都淹没了下去，仿佛自己与外界的痛苦和污秽隔离，回到了人类最初的状态。
室内萦绕着淡淡的暖香。
叶夕雾倚在榻案，银翘拿着干巾轻柔地为她擦拭头发。
没一会儿，澹台烬从偏房走出来，他手上捧着叠放得整整齐齐的斗篷，唇色苍白，看上去有种病弱的感觉。
“二小姐。”他双臂前伸。
说来也好笑，澹台烬作为叶夕雾的正牌夫君，却只能喊她二小姐。
热水澡放松了神经，毛孔仿佛都舒展开了，她一手拄着脸颊，浑身软绵绵的，有些昏昏欲睡:“做甚？”
“斗篷，还你。”少年维持着这个动作。
叶夕雾掩唇打了个哈欠:“并非什么稀罕物件，送给你的便是你的东西，你若不喜，扔了、烧了都随你。”
少年的神情中透出很浅的茫然之色。
喜欢？他原来，还有喜欢的权利吗？
很快，澹台烬的眸中就恢复沉静，漆黑一片，他垂下头:“谢二小姐慷慨。”
叶夕雾睡意朦胧，见人湿发披散，发尾还湿哒哒的往下滴着水，颗颗剔透，打湿衣摆，坠在地毯上，留下一小滩水渍:“春桃，取面新的干巾来。”
小丫头利索地拿来，捧到她面前。
叶夕雾下巴轻抬:“给他。”
澹台烬不由看她一眼。
少女一袭雨过天青的软烟罗水衫，热水和炭火的暖意让她的脸颊染上浅浅的绯红，鲜嫩粉润，像一只饱满的水蜜桃。
此刻双眸倦怠地迷蒙着，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澹台烬觉得自己的脑袋一定被冻坏了，漠然地移开目光，接过丫鬟递来的方巾，缩到一边，自己给自己擦头发。
终于，满头青丝被绞干，叶夕雾已有些抵不住困倦侵扰:“等汤药煎好，记得盯着他一滴不剩的喝完。我先睡会儿，晚膳再叫我。”
说着，就把自己扔进了锦被里，秒睡。
丫鬟们打下床帘。
澹台烬一边凝望着袅袅纱幔下的身影，一边摩挲着名贵不凡的羽缎苏绣狐毛斗篷，皱了皱眉，实在猜不透她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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