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雨滴顺着檐角滑落,滴答作响。
且称她为小路吧。小路并非前来旅游观光。学校放了三天春假,她搭乘了一夜的火车,又转乘小巴,奔赴这座闻名遐迩的古镇。她是来找老路的,老路,便是她的父亲。
十七岁的小路,面色略显蜡黄,洁白的球鞋沾染了泥污。她静坐在湿漉漉的庭院之中,身旁一株早樱正悄然绽放。
一位身着格子衬衫、二十几岁模样的男生,一边清扫着庭院,一边默默留意着她。她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已将近一个小时。男生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吧台,煮了一杯咖啡,递到她面前,轻声说道:“路老师大概还需几日方能归来。”
小路手中紧握着回程的车票,明日,她便该踏上返程之路了。
看来,是见不到他了。
怎会发展至如今这般境地呢?在那段青春渐渐褪去色彩的时光里,她忙于诸多事务,做功课、与朋友嬉闹玩耍、独自发呆,甚至暗自暗恋着隔壁班的男生。她丝毫未曾察觉家中的一切正悄然发生着变化,起初是父亲外出采风,许久未归,接着便是母亲每日清晨双眼红肿,却强颜欢笑。若不是去年冬日偶然在抽屉里瞧见父母的离婚证,或许直至高考前夕,她都还被蒙在鼓里。
父母离异,家,也不再完整。
她忆起曾经读过的一篇散文《四月裂帛》,往昔只觉题目颇具美感。如今,却陡然领悟到那四个字背后所蕴含的深切痛楚。她的世界,仿若被撕裂的锦帛,往昔的华丽与美好瞬间崩塌。
问题出在父亲一方。他曾给她打过电话,从黄昏一直聊至夜幕深沉。她知晓那座古镇,曾设想高考之后与父母一同前往旅行。然而此刻,父亲已在古镇定居,开了画廊,组建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爱人。
小路始终想不明白,爱怎会有新旧之分?
去年冬天格外寒冷,朋友说她变得比寒冬还要冰冷。无人知晓她家中的变故,她亦觉得难以启齿。
她便将自己封闭在内心的壳里,不愿接受现实,却又无力改变。成绩自然随之下滑,高考仅余数月之遥,母亲心急如焚。
这场四月难得的假期,她谋划已久。未告知任何人,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一定要来。能改变现状吗?能挽回家庭吗?能原谅父亲吗?
她不知答案。小路只是想见见老路,看看他的眼中是否会有愧疚之色。四月的清冷笼罩着古镇,画廊里鲜有人迹。男生轻轻掩上画廊的门,递予她一把油纸伞,说道:“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小镇的青石板路湿漉漉的,石缝间的青苔在这般天气里愈发显得翠绿欲滴。
男生讲话的声音悦耳动听,他叫牧,跟随老路研习绘画,夏日来临之际,他便要离开此地,奔赴藏区。
小路凝视着牧的背影,牧的头发略长,用橡皮筋束于脑后。
她莫名地脱口问道:“你们学艺术的,与常人有何不同?”
牧微微一愣,回首望向她:“小路,其实人们所追寻的,并非仅仅是爱情与安稳,更是成长与共鸣。两个人能够相爱,是因彼此的魅力相互吸引。但在人生旅途中,倘若一方停止了成长与进步,而另一方仍不懈追求,他们之间便会产生距离与隔阂。你父亲或许便是如此,他的内心从未停止追寻与成长。”
牧竟直接道出了老路的名字。
小路心想,他大概是在为自己担忧吧。长久以来,她都急需一个情感宣泄的出口。于是,在这个细雨飘洒的午后,她将心中所有的疑惑与痛苦,一股脑地倾诉给眼前这个陌生人。
牧说,这世间并无永恒不变之物。这并非残忍,若你渴望永恒,便需让自身随着岁月的流转、外界的变迁而不断成长、改变。小路似懂非懂。
牧又道:“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他俯身凑近小路的耳畔。
当晚,牧烹制的晚餐美味可口。夜里,小路睡在老路的画室之中,空气中隐隐弥漫着松节油的气息,那味道,竟与记忆中老路的气息有几分相似。
夜半时分,她听到庭院里传来动静。她猜是老路回来了。她并未起身,却再也无法入眠。恍惚间,有人走进屋内,一只手轻轻抚过她的发丝,带着丝丝凉意。他定是为了她披星戴月、匆忙赶回。小路将脸深埋于被子之中,泪水如窗外的雨丝,浸湿了被褥。
天亮时分,她终于见到了老路。老路坐在轮椅之上,双腿盖着一张灰色的毛毯。老路称自己外出写生时不慎受伤,过些时日便会痊愈。
他们同坐一桌享用早餐,交谈寥寥。
小路偶尔偷偷打量老路的新爱人,她并非青春年少,亦不如母亲那般娇艳动人,身着棉布长袍,朴素洁净。
随后,她的目光又悄然落在老路的毛毯之上。她想起牧昨日告知自己的那个秘密。她真想掀起老路的毛毯,瞧瞧是否如牧所言,毛毯之下,只有空荡荡的裤管。
牧说,老路离婚不久,便摔断了双腿。或许,这是连母亲都未曾知晓的秘密。
早餐过后,她必须前往车站了,牧陪同相送。老路也执意要去,他的新爱人推着轮椅,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小路略一思索,说道:“我来推吧。”那两人便自觉地走在前方,为父女俩留出独处的空间。
老路坐在轮椅上,身形竟比她还要低矮。她轻易便能瞧见他的白发。她暗自思忖,他还未满五十,怎会如此早生华发?她心中积蓄的所有怨愤,此刻竟都难以宣泄。她只是说道:“我暑假还会来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倔强与任性。老路笑了,应道:“好啊,你来做暑期工,我给你发工资。”
在小镇口的巴士站,他们依依惜别,老路递予她一袋食物。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眼眶泛红,却终是无言。
小路直视着他的眼睛,忽然间,找到了自己寻觅已久的答案。
她看到了他眼中闪烁的爱,那从未改变的爱。
小路又乘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返回北方的小城。下了火车,她瞧见焦急万分的母亲,小路故意避开母亲责备的目光,笑着将她拉至路边的花店,为母亲挑选了一大束火红的玫瑰。
她记着牧对她说的话,牧说,要如植物一般,永远都不停下生长的脚步。只要勇于跨越心中的寒冷与风霜,便没有什么是不可原谅的。而命运中那些意外的篇章,亦无需惶恐。
《岁岁年年皆叹惋》
于时光的长河中踽踽独行,忙碌于生活琐事,埋首于稿件创作,岁月交织,仿若置身于混沌之境。
转瞬之间,春日的明媚悄然黯淡。
须臾片刻,夏日的炽热渐趋清冷。
回首顾盼,秋风已然萧瑟而起。
编辑小姐下达指令:“且写一写你这一年的幸与不幸吧。”我不禁屏住呼吸,心怀忐忑,甚至萌生出违抗旨意的念头。
只觉一切皆难以启齿。
不知自何时起,我竟成了一名虔诚的宿命论信徒。所谓幸与不幸,不敢轻易论断与言说。面对命运,我谨言慎行,因幸运之事,恐遭上天嗔怪为炫耀;而不幸之事,又怕被视作满心怨愤。
这般诚惶诚恐,概因曾亲身体验命运的翻覆无常。如我这般怯懦之人,历经伤痛、失去,故而不再轻易评判得失与幸厄。祸与福相依相存,世间诸事,终究需以辩证之眼光看待。
于网络偶见一则故事,大意是,一缺鞋之人自感不幸,回首却见他人竟无双脚。
无脚之人,在旁人眼中似更为不幸,然其未必活得悲戚。
一生之中,生老病死如影随形,爱恨情仇亦不可免。你所认定的幸与不幸之事,不过是人生途中的一个个岔口。或畅达,或阻塞,走过之后,便会邂逅各异的悲喜结局。而此结局又将化作下一段旅程的起点。
人生不过是一程接一程的跋涉。
有人相伴而来,有人挥手而去。有人泣不成声,有人开怀欢笑。
哎呀,如此言说,连自己都觉矫情。然编辑小姐之命不可违,且梳理这流年岁月,叙说一番往昔旧事吧。
这一年时光里散落的点点滴滴,仿若眨眼间便已陈旧。
譬如,乔迁新居,推窗而望,满目葱茏翠绿,却终无那心仪已久的花园。
又如,小叔叔与奶奶身患重病,家族众人得以日日相聚,然相聚之因竟是为了送别。
再如,邂逅一些陌生却心怀善意之人,渐趋熟稔,社交圈子得以拓展。然亦有往昔珍视的老友,因琐事消磨,情谊渐淡。
还有,新小说自年初动笔,至今仍未收尾,然故事于心中已反复斟酌,人物形象于想象里从朦胧至清晰,又从浓烈归为平淡。以致文思倦怠,难以落笔。
再者,牙齿掉落半颗,体重悄然增加,白发悄然滋生,忧愁亦悄然累积。
当然,亦积攒了些许微小的幸福与喜悦,恰似夏夜闪烁的萤火虫,虽微弱却也动人。
日子似无尽头。我于此间日日高呼减肥,闺蜜却于彼处开启早餐计划,立志增肥。
每人皆有自己的天平,皆有自己的评判标准,皆依循自己的人生轨迹。
每人皆为自身境遇评定各异的分数。
世间哪有纯粹的幸或不幸。
日子,愈是细数愈觉寡淡。我实不喜这般慵懒拖沓、温吞犹疑的自己。
早年阅读安妮宝贝之作,那些灰暗幽沉、潮湿氤氲的小情绪,仿若深海暗流,于水草间回旋缠绕,带着咸涩的绝望气息,轻易便能将人吞噬。如今再览其微博文字,已然平和顺遂,仿若翻越崇山峻岭,超脱于悲喜之外。
此乃成长与成熟之必然。然于这份平和之中,我却时常怀念往昔。
正如如今目睹你们的热忱,你们的忧伤,你们的爱恨情仇,你们的痴狂癫乱,会不由自主地心生艳羡,且满心喜爱。那么,感知渐趋迟钝,承受力愈发强大,纵心伤亦不会呼天抢地,纵喜事临门亦不会忘形失态,此究竟为幸抑或不幸?
偶然浏览一位女孩的微博,见她写道:“于某些特定的时刻,我总会想起曾经那般亲密无间的你。往昔的我们,仿若双胞胎般心灵相通,可如今,却比陌生人还要冷淡疏离。即便我们之间的隔阂如坚冰难化,我依旧祈愿,亲爱的你,无论身处何方,皆能安然无恙。”
我并非这段话中的主角,然而,却被这凄美而感伤的语句深深触动内心。
女生之间的情谊,向来敏感且微妙玄奇。
我不知是否每个女孩心中都存有这样一位姑娘,曾与自己亲密无间、默契十足,却在某一天毫无缘由地渐行渐远。那种疏离感,比世间任何破碎的爱情都更令人痛心疾首。但无论岁月如何延展,将彼此的距离拉得多么遥远,在心底深处,仍会不由自主地轻声呼唤她——亲爱的你。
年少懵懂之时,待人天真无邪,毫无防备之心,只觉世界纯粹而澄澈。
我与她是前后桌,从高一直至文理科分班,神奇地始终保持着这一位置关系,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形影不离的伙伴,课间、午休、去洗手间,皆相伴而行。
我们就像同一棵树上并蒂而生的两朵花。
但高三的某个时段,那棵树仿若无端遭了虫害。还是不相干的旁人提醒道:“喂,你和某某怎么不整日黏在一起了?”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她似乎在刻意疏远我,总是寻出诸多借口与我拉开距离。我满心茫然,只觉委屈万分。那恼人的风,总是传播着形形色色的八卦,关乎某个男生,关乎某个保送名额,而我与她的名字,亦被牵扯其中。
我细细回想,隐隐约约捕捉到一些头绪,原是一场误会,这便愈发让我深感无辜。
后来,一切真相大白,证实了我的清白。但我们二人却再也无法回到从前那般亲密。
我宛如初次在旅途中遭遇挫败的行者,被从未遇见过的风沙迷了双眼,那风沙吹打在身上,疼入骨髓。这是我初次对友谊有了如此敏感的体验,心中仿若扎进了一根刺。
当时,只觉这是天大的事情。
后来,与她渐渐失去了联系。仅听闻大学毕业后我们同在一座城市,却再也未曾相逢。
再年长些,在一次聚会上结识了一位姐姐,莫名地与她极为投缘。那两三年间,承蒙她诸多疼爱与眷顾,我们之间的热络程度甚至令她的男友都心生嫉妒。我们还曾笑言,待她年老时,我定会陪伴她游历山水。
只是一个转身的瞬间,那些关于未来的承诺,便如轻烟般飘散而去。是我辜负了她,因感情中的种种纠葛,累及了我与她之间的情谊。于是,关系渐渐冷淡、疏远,直至归于寂静无声。
生命里总有这样一些人,相聚之时如熊熊烈火般炽热,最终却散若满天繁星般稀疏。隔着漫长的岁月回首遥望,曾经那些令人介怀的情节已渐渐模糊不清,然而,始终无法忘怀的,是那曾经最为亲切的称呼——亲爱的你。
历经了青涩的青春岁月,目睹了太多人情的离散,我逐渐变成了一个对交际疏懒之人,害怕与陌生人过于亲近,亦学会了不再依赖朋友。
匠人作画偏好留白。众人皆说,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亦适宜留白。所谓留白,即在亲密与疏离之间精准地把握适度的尺度与距离,实则太难。
怀着这样一颗疏离之心,我深知此举不妥,它磨灭了我的热情与天真。
也正因如此,我再也遇不见年少时那般纯粹真挚、可以肆意哭笑、能够不假思索地为对方奔赴一座城的旧友情谊。
那些年少江湖中的热血赴汤蹈火之举,恰似一阕气势恢宏、荡气回肠的古典诗词。
创作《世上每一座孤单的岛》时,描绘了纪瓷与朴娓蓝之间的一段情谊,那敏感的十七岁时光。细细思量,其中不无我年少时的心结。倘若岁月能够倒流,我定会放下青春期的敏感与骄傲;若岁月可回首,我定会撒娇耍赖,只为换你释怀一笑。
只因,岁月的风沙虽磨痛了我的心,却依旧无法抹去那四个字——亲爱的你。
这略显矫情的文字,宛如穿越滚滚红尘的情书,跨越了所有恩怨情仇,送予那早已消失在时光深处的你。
这是我给你的情书,亦是纪瓷对朴娓蓝的深情告白——
亲爱的你,我最为遗憾的,便是未能与你相伴至白头。
许久未曾联系的朋友发来一封电子邮件,附带了一个网址。她在邮件中写道:“你瞧瞧这个帖子,那张照片里的女孩与你简直如出一辙,我差点就以为那是十年前的你。她聪慧、独立、洒脱且勇敢,仿佛是另一种人生轨迹中的你,是那个不甘于困于相夫教子生活而浪迹天涯的你。”
那是一篇旅行笔记,一位年轻女孩独自踏上从中国前往挪威的旅程,在布道岩的悬崖之上拍摄了一张照片。那张青春洋溢、美丽动人的脸庞,隐隐有着我二十几岁时的神韵,眉眼间的相似度确实令人倍感亲切。
待我将家中年幼的小男孩哄睡,为花卉悉心浇完水,把地板擦拭得一尘不染,并敷上面膜之后,才悠然坐下,仔细浏览白日里收藏起来的那个网址。她的文字鲜活灵动,能让读者真切地感受到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那般自由不羁、洒脱随性,好似一只永不停歇、不知疲倦的飞鸟,只要有风的引领,便追随而去,任意翱翔。
在她眼中,世界广袤无垠,处处皆是可供她展翅高飞的天地。
这样的人生,曾是我十八九岁时心心念念的憧憬。其实,朋友的电子邮件里还附有另一张照片,是两个月前她站在布道岩悬崖上的留影,与那女孩所站之处毫无二致。她说道:“我拖着这把老骨头奋力爬上了布道岩,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要与那女孩较劲,好似只是想用这种奇特的方式夺回属于你的人生。”
或许,她心底是对我有所埋怨的。
在青春正好、风华正茂的岁月里,我们曾一同尽情疯癫、肆意嬉闹、放声哭泣、开怀欢笑。在同睡上下铺的时光中,彼此的灵魂紧密相依。曾经信誓旦旦地承诺要一同留在一座城市,携手共赏各处的云卷云舒,并肩畅饮各地的美酒佳酿。
年少时的我们,意气风发,内心的世界如同广袤的天地般宏大,仿佛世间万物皆可容纳其中。
然而,现实就像一条没有明确指示牌的道路,充满了未知与变数。
曾经如影随形、难舍难分的我们,在岁月的长河中走着走着便各自离散。她邂逅了生命中的良人,选择留在一座城市里安居乐业;而我则背起行囊,踏上了四处漂泊的旅程。若干年后,情况又发生了转变,她与先生开始环游世界,我却彻底停下了奔波的脚步,栖居于一座极小极小的城镇,守着一个小小的家,而这个家,已然成为我人生全部的依托与坚守。
并非未曾有过遗憾,那些曾经共同编织的梦想,轻易许下却未能携手践行的诺言,都如同风中残烛,渐渐熄灭在时光的长河里。
岁月悠悠流逝,我早已过了多愁善感、矫情造作的年纪。在夜深人静之时,长久凝视着屏幕上那女孩年轻且与我相似的面容,心中仍会泛起阵阵涟漪,不禁叹息。会暗自懊恼,会埋怨自己,会对生活给予我的束缚感到厌倦,会怀念往昔那些在路上的美好时光。
但更多的,是对远方的向往。
可就在我俯身看向身旁的瞬间,那些被暂时搁置、蠢蠢欲动的梦想又悄然平息。只因在我身畔,是小小孩童那柔软稚嫩的脸庞,他正安然熟睡,长长的翘翘的黑睫毛微微颤动。他偶尔会在睡梦中咯咯轻笑,或是微微皱起眉头,小声抽泣两声。
我无从知晓属于这个孩子的纯净温暖的世界究竟是何模样,但可以确定的是,小小的他,已然填满了我心中那个原本广阔无垠的世界。
人生途中,岔路繁多,转折无数。不同的方向意味着不同的抉择,而这些抉择又将引领我们走向各异的生活。大多数人在面临选择之际,都无法清晰预见未来的全貌。
只需铭记,无论前方是荆棘密布还是繁花似锦,既然选定了方向,便无需踌躇犹豫、哀怨悔恨。得与失向来相辅相成、相伴相生,世间本就不存在绝对完美之事。
回复朋友的电子邮件时,我思来想去,最终只写下一句——心安之处,便是所得。
人生之路,或漫长或短暂,只要心中有爱,无论身处何方,皆能邂逅最美的风景。
有时,我宁愿相信平行空间的存在,想象着有无数个我在不同的轨迹里演绎着别样的人生。明知这种想法带有自欺欺人的成分,却也更愿意安心做好当下这一刻的自己。
而那位与我有着相似面容的姑娘,感谢陌生又熟悉的你,终有一日站在了我未曾涉足的远方。
世界如此辽阔,我只需一方小小的天地,为他吟唱,伴他成长,目送他奔赴天涯海角。
在新浪微博的私信世界里,年轻的心事与故事如潮水般涌来。若时间允许,我会试着回复些许。可渐渐地,我也陷入沉思——自己的只言片语,真能驱散他们心中的迷惘吗?
我从不会对他人说“少年不识愁滋味”,毕竟谁都曾有过满是愁绪的少年时光。那些细微的心事与情绪脉络,宛如暗夜中无人留意的星辉,散发着凉意,在长夜里闪烁,孤独且幽微。
它们在成人繁杂琐碎的现实里显得微不足道,甚至可能招致并无恶意的哂笑。成人会说,这些太过轻飘,仿若孩子一时天真的轻叹。可他们或许已忘却,自己也曾在过往留下无数叹息。
如今回首往昔,我总觉得,无论世间如何纷扰,无论自己怎样沮丧失望,年少时的哀愁都有着别样的美丽。虽已记不清那些哀愁的细枝末节,但它们仿若圣诞树顶端的星,遥远而绚烂,矫情又傲然,远离尘世烟火。我凝视着它,如同凝视着曾经最美的自己。
正因如此,我格外珍惜年轻女孩们在私信中倾诉的秘密。
然而,也有人对我说:“蓝姨,我好像得了抑郁症。”不知从何时起,“抑郁症”一词突然流行起来,病例也日益增多。鲜活的生命被“抑郁症”笼罩,而后消逝。
我有个妹妹,并非聪慧过人,凭借踏实努力考入本地顶尖高中。但高考前半年,她突患疾病,许多医生都束手无策,只要一学习便头痛难忍。家人带她四处求医,最终从北京带回“抑郁症”的诊断。当时的我尚年幼,只觉这三个字与我眼中的她格格不入。此后,我从未与她谈及当年的心境,只庆幸这位“抑郁症小姐”勇敢战胜了高考恐惧。
还有一位相识之人,三十多岁的特种部队硬汉,某一天竟住进了医院的心理健康科,被诊断为抑郁症初期。周围的人皆惊愕不已,朋友们纷纷备好心灵鸡汤,前来探望的人都劝他:“敞开心扉。”可他在朋友圈中说,自己找不到那把钥匙。或许直至此刻,他仍在苦苦寻觅。
上个冬天,朋友的姐姐选择结束生命。她已年过四十,历经无数山川湖海,却以如此决绝的方式告别世界。医生给出的诊断同样是“抑郁症”。
这是我身边最近的三个病例。
你瞧,人生漫长,从少年到暮年,五味杂陈,永无尽头。
或许你永远找不到答案,永远被困其中。
而我依旧无法体会那种病痛的折磨。
我想,这只是理想中的自己与现实中的自己相互较量。若前者胜出,后者便会患病,结局无非两种,扭转局面或是放弃抵抗。说到底,这只是与自己的战斗,何必如此决绝。
大学时,我们专业开设过心理学课程,但我仍无法用理论为迷茫的少年指引方向。
我只坚信,那抑郁的标签不会轻易贴附于身。我更愿意相信,它们只是小情绪,是眼神纯净的小兽,是少年心中的美好与生活碰撞出的火花,是逐梦途中的小小迷茫,是无处安放的孤独。
我如此渺小,无力扛起沉重的路标。唯愿成为你旅途中的小小树洞,静静倾听你的倾诉。
待未来,你轻装上阵,路过我,然后,将我遗忘。
2013 年,癸巳蛇年的时光画卷徐徐展开。
立冬之际,小叔叔被肺癌晚期的阴霾夺去了生命。自确诊之后,他顽强地熬过了四季轮回。那四季于一个濒危之人而言,是无尽的挣扎与煎熬,每一个晨昏都交织着庆幸与惶恐。旁人目睹的,只是他身形的日益消瘦,身体机能的衰退,愈发乖戾的脾性,还有那日夜不停的痛苦呻吟。那看不到希望的前景与漫长的病情恶化期,让周围的人渐渐习惯了这场生命的谢幕仪式,更多的是对其家人投去怜悯目光,感叹着生者的艰难。
彼时,他卧于病榻,双腿僵滞,肌肉萎缩,神情昏沉,不知是否能听闻身旁的低语。刹那间,一阵悲凉涌上心头,独自等待死亡降临的未知时刻,该是何等的孤寂。下葬那日,天空湛蓝如宝石,万里无云,亦无微风拂过。墓地是小叔叔生前亲选,于向阳山坡之上,从此处眺望,不远处的树林尽收眼底,家族墓场便隐匿其间。因奶奶尚在人世,他只能安息于林外。
送葬完毕,众人结伴下山,欢声笑语回荡在山间,氛围并未被哀伤笼罩。路边酸枣树上挂着被风风干的暗红色果实,田野里还有农人遗落的花生。我回首,望向那座孤坟,泪水在心底翻涌,嘴角却牵强地挂着微笑。仿若看见小叔叔独自伫立坟前,依旧是往昔那副温和慈祥的面容。
人生如曲,各有旋律,节奏起伏与章节长短皆不相同。死亡与新生恰似生命的两极,寻常而又必然,日子也如奔腾不息的江河,依旧向前流淌。看似麻木冷漠的表象下,实则隐藏着别样的坚强。生命的长度虽非人力可择,但其厚重与丰盈却能由自己铸就。小叔叔生命最后的四季,色彩渐次褪成灰白。
2013 年,感恩节时分,新小说终得定稿。这部小说的创作之路漫长而曲折,从冬雪皑皑至寒风凛冽,历经四季更迭。现实琐事如荆棘般缠绕,写作灵感屡屡被截断,整个人仿若分裂于现实与虚构之间。时而化身坚毅的白羊女战士,直面生活的突发困境;时而又化作文字世界里的主角,演绎爱恨情仇的悲欢离合。四季的变换在忙碌中被悄然忽略。
此年,原本安稳的生活轨迹因自身的计划而彻底颠覆。父母的衰老愈发显著,健康状况亦每况愈下。忙碌、慌乱与迷茫如影随形。在最为艰难的时刻,身心俱疲的我抛下手中事务,放声痛哭,仿若置身于荒芜孤岛,求救无门。可泪水过后,唯有重拾勇气,再次投身于生活的战场。
有时不禁感慨编辑所改小说题目太过奇异,创作《世上每一朵哀伤的云》之时,遭遇哀伤之事;撰写《世上每一座孤单的岛》之际,孤单无助之感又如潮水般涌来。只盼下一部小说能冠以温暖之名。我是如此眷恋南风轻拂与细雨飘落的惬意,怀念那身心全然松弛、仿若遁入空灵之境的时光。
这一年我的四季之旅,平淡无奇,未留鲜明印记。站在岁末,惶恐之感油然而生,惶恐时光飞逝之速,惶恐生命中时间比例的悄然变迁。
无论如何,一年的光阴已悄然流逝。青春的色彩会由浓烈渐趋淡雅,生命的活力会由强盛转为衰弱。然而,时光的流淌并非徒然,它在带走的同时,亦馈赠我们以生活的阅历。时光冷峻,岁月却蕴含温情。时光虽会带走一切,但爱会永恒留存。愿未来的朝朝暮暮,你我皆能深谙善待与珍惜之道。
这一年,忙碌如影随形,快乐却寥寥无几。
冬寒尚未散尽,楼下伯伯已在花园辛勤耕耘。待春回大地,窗前便花团锦簇,一场场花开花落的盛景轮番上演,直至最后,内心对这繁花交替再难泛起波澜。卧室窗台那盆天竺葵,初到时悄无声息,搬入新居后却似被唤醒,每日花开不败,簇拥成团,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赞叹,仿佛人们心中花开不败的梦想在此刻化为现实。只是,再美的景致,若整日相伴,终会变得麻木。不知何时起,我已懒得为天竺葵拍照留念,路过楼下花园,也不再用心去欣赏每一朵花的娇艳。日子变得忙碌而又乏味,如同夏日骄阳下萎靡不振的植物,虽依旧翠绿,却失了生机与活力。在这大半年的时光里,我仿佛就是那株植物。
我依旧钟情于这尘世生活,清晨会去精心挑选果蔬肉蛋,在厨房用心烹制各类佳肴;对甜食的迷恋虽已褪去,却仍会为家人亲手烘焙蛋糕甜点;和众多女生一样,在减肥的道路上执着前行;每逢周末,便携一家老小外出游玩;给宝贝讲述一个个睡前故事,伴其甜蜜入睡;与先生在静谧的夜里对饮小酌,让爱情的温度在岁月中延续;会利用闲暇时光断断续续读完一本书;也会适当减少工作量,专注于小说或剧本创作,虽进展缓慢,但笔下的每一个文字都饱含着认真与深情……这些,便是成年人的日常,或许与年轻人的世界有些许距离,却是我习以为常的生活模样。
自我反思后,我发觉如今的自己,相较往昔的少女蓝,更加清醒与努力。我已开始对时光的流逝心生敬畏,不愿虚度每一日,全力扮演好生活中的各个角色。然而,内心深处仍有一丝倦怠,即便阳光灿烂,雨水充沛,即便生活看似枝繁叶茂。究竟是什么,悄然偷走了本应属于我的精气神?
直至某天,我负气离家出走。或许是经期前的情绪波动,又或许是内心世界的气压过低。我给先生发去短信,告知他去幼儿园接孩子,随后便关掉手机,毅然离开家门。其实并无明确的去处与目的地,彼时夕阳西下,地面余热未散,归家的人群行色匆匆。我逆着人流,随意走进一家电影院,选了一部小众影片。冷气弥漫的放映厅里,空无一人。影片却意外地合我心意,远比那些宣传火爆的大片更具魅力。
从影院出来,已是夏夜七点,天空的湛蓝尚未深沉,凉风拂面,带着些许海的气息。我独自向着夜色深处走去,追逐着天边那一抹最后的蓝。近年来,我常抱怨记忆力衰退,遗忘能力愈发强大。可奇怪的是,那个夜晚所遇见的一切细节,却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迎面走来的情侣,摔倒在地的小男孩,身着校服女孩的侧脸,还有一只飞鸟掠过的痕迹。在某个瞬间,心中似有什么被触动,仿若一座封闭已久的城池,突然出现了缺口。我站在路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轻声对自己说道——好久不见,少女蓝。
原来,并非是烟火世俗的生活让我不快乐,而是我忘却了偶尔要与自己独处约会。独处,永远是孤独灵魂在精神上的最佳慰藉。随着年龄增长,热闹喧嚣的生活避无可避,但千万别忽视,要在世俗的缝隙中,为自己留出些许时光,逆流而上,去追寻那个被遗落在身后的自己。回首过往,庆幸她依然在那里,未曾离去。
倘若樱花飘落的速率为每秒五厘米,那两颗心的靠近究竟需要耗费多少时光?
此句源自新野城的经典动漫——《秒速五厘米》。往昔,相较于宫崎骏与细田守,我对新野城的作品并无太多好感。但近来微博上频繁出现有关《秒速五厘米》的只言片语,促使我重温这部影片。惊觉五年前后,观影之感已悄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十三岁的贵树与明理,本是好友,明理转学后,二人只能借书信往来维系情谊。在贵树举家迁往鹿儿岛之前,他不辞辛劳,乘坐新干线奔赴千里与明理相聚。风雪交加之日,贵树所写的长信被狂风卷走。两人相见,言语寥寥,贵树未提及长信之事,于冬日樱花树下,他们默契地献出初吻,并约定下次共赏樱花盛景。这般温吞且舒缓的青春故事,总算迎来了美好的开端。
然而,实则一切在起始的瞬间,便已戛然而止。迁至鹿儿岛的贵树开启了新生活,却与明理断了音信。岁月悠悠流逝,二人再未相逢。他们各自有了不同的生活轨迹,可贵树始终在茫茫人海中寻觅相似的身影,明理亦会偶尔在梦中回味那份青涩而珍贵的情愫。
总是在许久之后才领悟,那萦绕一生的情感,便是最初的爱恋。
五年前,我对他们的故事难以认同。明明有诸多途径可寻得彼此,却选择不作为,以致在岁月流转后,被那份情感深深羁绊。我不解贵树为何在长信遗失后,不将信中的内容当面倾诉;亦不明他迁至鹿儿岛后,为何不主动联系明理。
那时只觉,这是个情感太过含蓄的男孩,与爱情擦肩而过实属必然。
五年后,一位女孩向我诉说了她的经历。
她与他曾是高中同窗,彼此默契十足。大学时,他们分赴不同城市,首个学期,她时常收到他的信件与礼物,有时信封中飘落的会是一片叶或一张白纸。室友们皆以为那浪漫的男生是她男友,她却仅微笑着回应,当下并非如此。她心底暗自笃定,他终将成为自己的伴侣。
那年寒假,她归乡静候,他却始终未现。
自那以后,二人再无联络。她曾以为,他们所处的世界极小,小到唯有彼此。可当失去他的消息,才发觉世界广袤无垠,大到他们再也无法邂逅。多年过去,她有了挚爱男友,亦听闻他在远方的城市安稳度日。
但她仍心怀纠结地问我:“为何当年他会悄然离去?”
是有误会?还是遭遇变故?
无人能解其惑,除了他。然时至今日,她已不可能再去追问。
我亦反问她:“当年为何你不主动联系他?”
是矜持作祟?是骄傲使然?是一时负气?还是对未宣之于口的感情缺乏自信?
她凝视着我,忽苦笑着摇头:“我亦不知。”
于是,他们的这场错过,注定永无答案。
那一刻,我仿若瞬间理解了贵树。他并非怯懦,亦非过分内敛,只是太过后知后觉。他不知未来的路途究竟有多遥远。
有一种情感,在青春期悄然萌生,却生长得极为隐秘迟缓,它在血脉中流淌,最终沉淀于心脏深处。可其生长的速度远远滞后于时光的长河。宛如密封瓶中的植物,虽永远葱郁,却因错失花期,再无开花结果的可能。待多年之后,摊开掌心,瓶中绿植依然翠绿,纵有遗憾与失落,却是缅怀青春的最佳见证——在最美的时光里,你曾翩然前来。
可惜,贵树与明理,她与他,皆被那隐秘之爱束缚,终被时空缓缓消磨。
樱花飘落的速度是每秒五厘米,而我却永远无法抵达你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