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相公站在前头,作为这件极不体面之事的见证者,脸色很不好看。他手中的象牙笏板微微颤抖,显然在强压着怒火。
赵宗全不敢说什么“此乃朕之家事”,只能虚心听着,还要把罪过都揽到自己身上,态度诚恳地表示知错,往后不会再犯。他的目光不时瞥向站在武官队列中的沈从兴,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曹太后瞧着差不多了,便出言袒护两句,又说起皇后已经“愧极致病”的事,连宫权都交给了琅琊王妃。她的话音刚落,殿中便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几位老臣交换着眼色,显然都读懂了太后话中的深意。
这似乎触发了另一个敏感议题。朝臣们偷眼去瞧卓立众臣之中的琅琊王,见他从容端华、若朝霞举,周身的气度倒很有人君之相。赵景翊今日穿着一袭深紫色朝服,腰间玉带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衬得他愈发挺拔如松。
议储之事也提了有小半年了。先帝国丧已然结束,太子是国之二君,早些立下来,也能安天下臣民的心,倒也是好事一桩。礼部尚书悄悄擦了擦额角的汗,盘算着若是今日定下储君,礼部要准备多少仪制。
想到此处,便有人试探性地提起,结果官家竟没有像先前那样敷衍过去,而是请他们提举人选!这有什么可提举的?
官家子嗣比先帝强,可也就三个,其中还有一个没断奶的小娃娃。
也不过就是琅琊王和鲁国公二择其一罢了。
韩相公道:“臣以为琅琊王系出嫡长,人品端方,可当大任。”他说着向前一步,声音洪亮有力,“琅琊王入朝听政以来,勤勉政事,举荐的章容、杨希仁二人在西北立下大功,足见其识人之明。”
韩相公和那些明着举荐琅琊王、暗地里心思莫测的人不同,这是他第一次就立储之事出言。从前先帝无嗣,他就顶着触怒先帝的风险直言过继储君之事,当今官家有子,他早便悄然在心中勘察琅琊王的品行能力。
琅琊王入朝听政这一载,很快就熟悉了朝廷的运作,却多是聆听众臣的提议,很少提出自己的意见,可见生性聪慧、沉稳谦逊;他举荐的章容、杨希仁二人,在西北战事上都立有大功,可见他有选贤举能之才;他本身又是元后嫡长,占据大义。立琅琊王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应当应分的。
“臣附议。”兵部尚书紧接着出列,“琅琊王处事公允,西北战事调度有方,实乃储君不二人选。”
“臣附议。”户部侍郎也站了出来,“去岁江南水患,琅琊王亲自督办赈灾,救民无数。”
“臣也附议。”
转眼间,殿中已有大半朝臣表态支持。赵宗全端坐在龙椅上,目光在众臣脸上扫过,心中暗自盘算着每个人的立场。
“臣以为不妥。”
殿中骤然一寂。这个突兀的声音像一把利刃,划破了朝堂上和谐的氛围。
盛纮站在后头,正听得飘飘欲仙,眼看着自己离国丈又近了一步,忽然一道粗犷的嗓音唱起反调,他立时就皱紧了眉头。他悄悄踮起脚尖,想要看清是谁如此大胆。
哦,是沈国舅啊。盛纮缩回探出的脑袋,心底嘿然冷笑:秋后的蚂蚱,使劲蹦跶去吧。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半步,拉开距离不去看沈从兴。
看清了说话的人是谁,御史们的脸色顷刻就不好了。杨老大人捋着胡须的手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这是弹劾的不够,还敢作妖?
而且本来他们弹劾的人里就有沈从兴,只是官家将错处全揽走了,太后又隐晦暗示了立储之事,这才转移了朝臣们的注意。沈从兴一个等待降罪的粗官,不在那里埋头自省,还敢去插口国储之事,真当这大宋已是他沈家的囊中之物了?
“官家,臣要弹劾......”杨老大人正要出列,却被赵宗全抬手制止。
“先不急。”赵宗全不辨喜怒,问沈从兴:“沈卿有何话说?不妨直言。”
沈从兴额头直冒冷汗。
他硬着头皮出列,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或讥讽或愤怒的目光。立储这样的事,通常武官是没什么发言权的。可沈从兴不是寻常武官,他还是继后的弟弟,鲁国公的亲舅舅!
“臣以为,官家春秋正盛,此时议储,有诅咒官家之嫌。而且......而且......”他支支吾吾,眼神闪烁。
“而且什么?”赵宗全的声音冷得像冰。
“而且琅琊王——至今无嗣!”沈从兴憋红了脸,终于喊出这句话。他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声音都提高了八度。
沈从兴这辈子脑子没转这么快过,他为自己的急智沾沾自喜,压根没察觉高公斤、高公煊冷箭一般射来的目光。
高公煊甚至已经握紧了拳头,若非在朝堂之上,恐怕就要冲上去教训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
赵宗全的脸色同样难看。他竟敢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来影射他的翊儿!龙案下的手已经攥得指节发白,但他面上仍保持着帝王的威严。
只是话虽难听,倒也是实情。鲁国公至少还有一个女儿,琅琊王夫妇却膝下单薄,或许其中真有一个难以绵延后嗣,也是说不准的。几位老臣交换着眼色,显然也被这个理由动摇了。
若是王妃也就罢了,可若是琅琊王......那岂不是重蹈了先帝的覆辙?先帝无嗣,可愁怀了他们这班老臣,谁也经不住再来一次了。
韩相公犹豫道:“官家......”他欲言又止,显然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难住了。
赵宗全愤而起身,龙袍在晨光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