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不在这些求神问卜的事情上留心,知道的神仙菩萨就几位,拜完之后觉得不保险,又开始对着祖宗念叨。
大郎年轻不懂事,祖宗们还能跟自家的子孙计较吗?
他絮絮叨叨捣鼓了大半日,瞧着汗湿的衣衫,心底腾起一股无名之火。
“陛下,该用午膳了。”内侍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赵宗全这才惊觉已近午时,他挥了挥手:“先放着。”目光落在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折上,最上面那本正是御史台弹劾沈从兴的折子。
他拿起奏折又细细看了一遍,越看越是心惊。沈从兴这些年在禹州的所作所为,竟比他想象的还要不堪。纵容家仆欺压百姓、强占民田、收受贿赂......桩桩件件,证据确凿。
这沈从兴,从前就差点害了翊儿性命,如今又来咒翊儿子嗣,他实在是太过宽纵这些人了!趁着这股火气,赵宗全大笔一挥,将沈从兴随军西征的功劳封赏尽数黜落。
“传琅琊王来见朕。”
赵景翊正陪着墨兰安排中秋宫宴的各项事宜。
今日朝堂上的风波,他没有瞒着墨儿,心里却有些担心她会难受。
出了孝之后,墨儿便与他说,可以要个孩子了。只是这个孩子还未来,便有人先拿此事作筏子说嘴,实在可恼。
墨兰细腻白皙的手指轻轻缠着他衣角,一圈一圈地绕啊绕。
“父皇会给你指人吗?”
赵景翊将她手握住,放在唇边亲吻:“不会的。”
“我不信。”墨兰坐远一些,倔强地凝视他的眼睛。
赵仲钺保证:“就是指给我,我也肯定不要。”
墨兰扭过脸去,“谁管你要不要。”
赵景翊轻笑一声,为她这口是心非:“王妃不实诚,待本王回来再好生惩处你。”
他快步走了,墨兰这才回头凝望他的背影。
云栽近前一步,小声道:“娘娘明明……为何不肯告诉王爷呢?”
墨兰低头翻阅册子,没吭声。
低垂着眸子瞧着平坦的腹部,昨日张小娘子见她胃口不好,给她把了脉,这一把脉,竟......
赵宗全并没有给赵景翊纳妾赏人的心思,他只是想要安慰安慰刚被当众下了面子的长子。
一个男子受了那样的影射,实在是奇耻大辱。
翊儿还能稳住不失态,是翊儿涵养好,他这个做父亲的却不能无动于衷。
赵宗全独自在福宁殿内踱步,窗外秋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落一地碎金。他手中攥着方驰刚呈上的脉案,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殿内龙涎香的气息浓郁得几乎凝滞,却压不住他心头翻涌的思绪。
“陛下,琅琊王到了。”内侍轻声禀报。
赵宗全这才回神,将脉案收入袖中:“宣。”
赵景翊一袭月白色锦袍,腰间玉带垂落,步履沉稳地踏入殿内。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更显得眉目如画。
“儿臣参见父皇。”
赵宗全示意他起身,目光在长子身上逡巡。这个他最疼爱的儿子,如今已长成顶天立地的模样。可朝堂上那句“无嗣”的诛心之言,却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
“翊儿,为父召你来,是有要事相商。”赵宗全示意内侍都退下,待殿门关上才继续道:“今日朝堂之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赵宗全宣布了对沈从兴的惩罚,末了还安慰儿子:“暂时没有子嗣也不要紧,为父心里看重你,谁反对也没用。”
赵景翊黯然道:“臣德薄,不敢忝居储位。”
赵宗全拧起眉头。
“大丈夫岂可无志?你是父亲的嫡长子,最是孝顺能干的好孩子,凡为父所有,将来都是你的。你不要,难道还去指望永儿?”他说着又叹气,柔声道:“这不怪你,都是旁人不好,父亲会为你讨回公道。”
赵景翊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儿臣明白。只是...”
“只是什么?”
“儿臣不愿因一己之私,令父皇为难。”赵景翊声音低沉,“沈国舅毕竟是母后亲弟,若处置过重...”
赵宗全突然拍案而起,案上茶盏震得叮当作响:“他沈从兴算什么东西!也配议论朕的嫡长子?”他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怒极,“当年在禹州,若非他故意延误,你何至于...”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赵宗全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那段往事是他心中永远的痛,每每想起都如鲠在喉。
赵景翊见状,连忙上前扶住父亲:“父皇保重龙体。儿臣如今已无大碍,张小娘子的医术父皇也是知道的。”
赵宗全拍拍长子的手,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这个孩子总是这样,受了委屈也不肯说,反倒来宽慰他这个做父亲的。
“翊儿,为父已决意严惩沈从兴。”赵宗全沉声道,“台谏的弹劾朕会亲自批复,令他出判惠州。至于立储之事...”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朕心中已有决断。你是嫡长子,德才兼备,朕百年之后,这江山不交给你,还能交给谁?”
赵景翊闻言一震,抬眸看向父亲。
“父皇...”
赵宗全摆摆手,从袖中取出方驰的脉案:“这是方太医为你和墨兰诊的脉。他说你们身子都无大碍,子嗣之事不过是时间问题。”
赵景翊道:“父亲最看重一家和乐,不必为儿子伤了亲戚情分。是儿子福薄,也怨不得旁人闲话。”
赵宗全摆手:“这不光是家事,也是政事。朕意已决,琅琊王不必再劝。就令沈从兴出判惠州,任从五品惠州防御使。”
台谏的弹劾还没处理,他作为官家只是给御史们一个说法,还能是他挟私报复吗?
福宁殿内,赵宗全望着长子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他转身走向御案,提笔蘸墨,在早已拟好的圣旨上重重盖下玉玺。
“传旨,沈从兴即日出判惠州,无诏不得回京!”
殿外秋风乍起,卷起一地落叶。赵宗全负手而立,目光穿过重重宫墙,仿佛看到了更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