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宁远侯府便派了软轿去接明兰。因她无法行走,两个粗使婆子连人带褥将她抬进了侯府花厅。
铺着锦垫的紫檀木椅被临时撤开,只在地上铺了层薄毯,明兰就那样虚弱地蜷在当中,面色惨白如纸,连呼吸都带着颤音。
顾廷煜端坐在主位右侧,经过墨兰引荐的太医调养,他久病的身子竟难得有了起色,虽仍清瘦,但眼底已有了几分神采。他静静看着这场闹剧,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扶手。
顾廷烨是匆匆赶来的。他身上还带着演武场的尘土气,玄色劲装下摆沾着草屑,显然是得了消息便快马加鞭赶回。
一进门,他的目光先落在主位上面带慈悲笑容的小秦氏身上,继而扫过地上瑟瑟发抖的明兰,最后与顾廷煜短暂对视一眼,兄弟二人眼中俱是了然。
“母亲这是做什么?”顾廷烨声音沉冷,刻意忽略了地上的明兰。
小秦氏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语气温和得像在说家常:“二郎来了。盛家六姑娘的事,你总得给个章程。毕竟……”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她腹中也有你的骨肉,母亲也打听过了,孩子保住了。”
顾廷烨闻言,这才正眼看向明兰。
她确实生得美,即便病弱憔悴也难掩艳色,尤其是那双含泪的眸子,像受惊的鹿般惹人怜惜。他想起那日在玉清观,她就是这般楚楚可怜地偎在他怀中……
若纳了她,便是与盛家、甚至与东宫有了牵扯。墨兰能嫁入皇室,盛家必然极擅钻营。若是借这把梯子……
他心下计量,面上却露出嫌恶之色:“一个自甘堕落、被家族厌弃之人,也配进我顾家门楣?即便要纳,也只能是贱妾!日后见了曼娘,也得规规矩矩喊声姐姐!”
这话如同冰锥,狠狠刺进明兰心口。
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顾廷烨,泪水瞬间决堤。
小秦氏却笑了。她放下茶盏,走到顾廷烨身边,一副慈母心肠的模样:“二郎,你糊涂啊!曼娘跟了你这些年,如今又有了身子,你怎能让她始终没名没分地跟着?盛六姑娘纵然有错,可孩子总是无辜的。依母亲看,不若都给个名分,曼娘为贵妾,盛六姑娘嘛……既然是你的人,总不好真让她流落在外。”
句句看似体贴,字字却在点火。
顾廷烨听着提起“曼娘有孕”的消息,随即狂喜涌上心头——他要有儿子了!可旋即又被小秦氏的“安排”激怒。曼娘为他生儿育女,情深义重,岂是明兰这种攀附权贵的女人能比?还妄想与曼娘平起平坐?
“母亲不必再说!”他断然拒绝,语气强硬,“我的后院之事,不劳母亲费心。曼娘我自有安排,至于盛明兰……”他冷冷瞥了一眼地上面如死灰的女子,“顾家容不下这等不知廉耻之人!”
小秦氏被他当众顶撞,面色微微一僵,随即又恢复那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叹道:“你这孩子,总是这般倔强。母亲也是为你好,为顾家的子嗣着想啊……”
一直沉默的顾廷煜忽然咳嗽起来,打断了这场“母慈子孝”的戏码。
他用手帕掩着唇,声音虚弱却清晰:“二弟既已决断,便如此吧。盛姑娘既非顾家人,总留在侯府也不像话,派人送回去吧。”
他一句话定了乾坤,小秦氏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
顾廷烨这才注意到兄长今日气色竟好了不少,想起是太子妃引荐的太医,心中对墨兰的评估又添一层——盛家这个女儿,倒真有几分手段。
婆子们上前将明兰抬起,她像破布娃娃般任由摆布,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彻底熄灭。软轿晃晃悠悠抬出侯府,将她送回那冷清的别院。
小秦氏看着明兰离去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这枚棋子废了,但无妨,她早已布下更妙的局。朱曼娘那个蠢货,正好用来搅得顾廷烨后院鸡犬不宁。
而顾廷烨此刻满心都是曼娘和未出世的孩子,早已将明兰抛诸脑后。他甚至开始盘算,如何借曼娘这一胎,在父亲旧部面前重塑形象,或许……还能借此机会,向官家表表忠心?
唯有顾廷煜,望着弟弟匆匆离去的背影,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忧虑。
侯府这潭水,被小秦氏越搅越浑了。而那位远在宫中的太子妃妹妹,今日此举,当真只是替家族清理门户么?
他缓缓闭上眼,只觉得这侯府的暖阁,比外面的数九寒天更冷人心魄。
明兰被送回别院后,如同失了魂的木偶,终日躺在榻上不言不语。小桃心急如焚,变卖了最后一点首饰才勉强维持药钱。
偶尔清醒时,明兰会死死攥住小桃的手,指甲掐进肉里,喃喃自语:“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那声音嘶哑,带着彻骨的恨意,也不知是恨顾廷烨的无情,恨盛家的抛弃,还是恨命运的不公。
而顾廷烨府内,朱曼娘听闻了花厅发生的一切,得意地抚摸着尚未显怀的小腹。她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有这个孩子在手,又有小秦氏表面上的“支持”,她在这府中的地位算是暂时稳住了。
她甚至开始做梦,梦想着母凭子贵,有朝一日能被扶正,成为名正言顺的顾夫人。她刻意模仿着记忆中大家闺秀的做派。
皇宫,墨兰听着云栽低声禀报侯府花厅的种种,神色平静无波。她正在修剪一盆兰草,动作优雅而专注。
“娘娘,六姑娘那边……”云栽有些迟疑。
“不必再报。”墨兰剪下一段枯枝,声音清淡,“路是她自己选的,是苦是甜,都得她自己咽下去。盛家,没有这样一个女儿。”
她放下银剪,接过露种递来的湿帕净了手。目光望向窗外,东宫的书房灯火通明,赵景翊想必仍在处理政务。
“殿下今日的汤药可送去了?”她忽然问。
“回娘娘,德安公公方才来回话,说殿下吩咐……从今日起,停了。”云栽小声回道,悄悄观察着主子的神色。
墨兰微微一怔,随即一抹极淡的红晕悄然爬上耳尖。她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腕上的玉镯,她垂眸,轻轻“嗯”了一声。
窗外月色如水,宫内宫外,悲喜并不相通。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棋局中步步为营,却不知早有一双翻云覆雨手,在更高处拨弄着所有人的命运。而这盘大棋,远未到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