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宫阙,繁花似锦,却掩不住福宁殿内日渐沉重的药气。
赵宗全的龙体如风中残烛,一日不如一日,太医署众人日夜轮值,却也只能勉强维系着帝王的生机。
沈从英日夜侍奉在榻前,衣不解带,眼底熬满了血丝。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药碗,一勺勺喂进赵宗全干裂的唇间,心中却惶惶不安——官家近来昏睡时,时常喃喃唤着“滔滔”的名字,那声调温柔缱绻,是她从未得到过的眷恋。
而赵宗全偶尔清醒时,望向她的目光却总带着几分恍惚,仿佛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这认知像一根细针,绵绵密密地扎在沈从英心上。她侍奉得越尽心,便越显得像个徒劳的影子。
桓王府内,赵策英听着心腹密报父皇病重、时常昏聩的消息,眼底暗潮翻涌。
他被禁足多时,好不容易解了束缚,却见东宫地位日益稳固,那个他素来看不上的书呆子兄长愈发得了父皇倚重,连那刚出世的小郡主都得了破格赏赐!不甘与怨愤如毒藤般缠绕心头——凭什么?他才是陪在父皇身边最久的儿子!
“母后侍疾这些时日,可曾发现什么异常?”赵策英压低声音问幕僚。
“回王爷,皇后娘娘只道陛下虚弱嗜睡,太医也说乃积劳之症,需静养……”
“静养?”赵策英冷笑一声,指尖重重叩在案上,“东宫近日动作频频,枢密院那几个老家伙往东宫跑得勤快,岂是静养之时该有的景象?怕是有人等不及了!”
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父皇若当真病重昏聩,眼下便是最好的时机!他绝不能坐等东宫彻底掌控大局!
夜雨滂沱,冲刷着朱红宫墙。
赵策英暗中联络了部分昔日旧部与对东宫不满的将领,许以重利,纠集了一批人马,欲趁宫门下钥、守卫换防之际,假借探病之名,强行入宫“清君侧”!
他算准了沈从英在福宁殿侍疾,对外界动静感知迟钝;也算准了赵景翊素来“仁厚”,未必能及时反应。
他却唯独算漏了一点——他从不是唯一盯着那张龙椅的人,而他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在东宫眼中。
雨幕中,甲胄铿锵,暗流涌动。
赵策英率人逼近福宁殿,心中既紧张又兴奋,仿佛至高权柄已在咫尺之间!
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入殿前广场的那一刻,四周骤然火光大亮!无数禁军如神兵天降,瞬间将其团团围住,刀锋出鞘的寒光刺破雨夜!
赵景翊一袭玄色蟒袍,手持太子令箭,自禁军护卫中缓步而出,神色平静无波,唯有目光冷冽如冰:“二弟,深夜带兵擅闯宫禁,意欲何为?”
赵策英脸色骤变,心知中计,厉声道:“赵景翊!你竟敢设伏围困手足!我要见父皇!定是你这小人蒙蔽圣听!”
“你要见朕?”
一个沉冷而威严的声音自福宁殿门内响起。
殿门缓缓开启,赵宗全在内侍搀扶下迈步而出。他面色虽仍苍白,身形也有些佝偻,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丝毫不见昏聩之态,此刻正燃烧着滔天的怒火与深深的失望。
雨丝打在他明黄的龙袍上,他却浑然未觉,只死死盯着阶下瞬间面无人色的次子。
“策英,朕还没死呢。”赵宗全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赵策英心上,“你就这般等不及,要带着兵马来逼宫了吗?!”
赵策英如遭雷击,浑身剧颤,难以置信地看着明明该“病重昏聩”的父皇此刻却清醒地站在这里!他猛地看向福宁殿方向——母后日夜侍疾,竟连父皇是真病还是设局都未曾察觉?!
再看向神色平静的赵景翊,他瞬间明白了一切!
原来父皇的病重是假,引蛇出洞是真!而他,竟真的蠢得自投罗网!
巨大的恐慌与被戏弄的愤怒席卷了他,口不择言地嘶喊出声:“父皇!您为何永远只看得见他!儿臣也是您的儿子!您心里只有他和那个死了的高滔滔!何曾有过儿臣和母后!”
这话如同尖刀,狠狠刺中了赵宗全深藏的痛处与愧疚。
他身形晃了晃,眼底闪过剧痛,随即化为更深的冰寒与决绝:“逆子!事到如今,犹不知悔改!来人!将桓王拿下!褫夺爵位,圈禁宗正寺!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禁军一拥而上。赵策英挣扎着,咒骂着,却终究被拖了下去,徒留怨毒不甘的嘶吼在雨夜中回荡。
沈从英闻讯跌跌撞撞跑出来时,只看到儿子被拖走的背影和丈夫冰冷彻骨的侧脸。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雨水中,浑身湿透,抖得说不出话,心中一片冰凉——她日夜侍奉,竟成了这场局中最可笑的一枚棋子!
赵宗全看都未看她一眼,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内侍会意,连忙上前“搀扶”起瘫软的皇后。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宫道上的痕迹,仿佛要洗净这场深夜的惊变。
赵景翊上前一步,扶住摇摇欲坠的赵宗全:“父皇,保重龙体。”
赵宗全睁开眼,看着眼前沉稳的长子,目光复杂,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翊儿,剩下的事,交由你处置吧。”说完,在内侍搀扶下转身回殿,背影竟有几分佝偻苍凉。
赵景翊躬身领命,再抬头时,目光已恢复沉静。他转身,有条不紊地下达一道道指令:安抚禁军、封锁消息、彻查同党……
东宫之中,墨兰并未安睡。她抱着醒来啼哭的曦儿轻声哄着,听着窗外隐约的雨声和远处的骚动,心中了然。见赵景翊归来,浑身带着湿气与寒意,她并未多问,只将早已备好的热姜茶递过去。
赵景翊接过茶盏,握住她微凉的手,眼中带着一丝疲惫,却更有一份尘埃落定的沉稳:“没事了,墨儿。”
墨兰反手握紧他,轻轻点头:“嗯。”
夫妻二人相顾无言,却默契于心。窗外风雨依旧,殿内灯火长明,映照着摇篮中再次熟睡的孩儿。
宫阙深处的惊涛骇浪,终被牢牢阻隔在外。这一夜过后,许多事情,都将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