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难平

福宁殿内药气氤氲，烛火摇曳着将人影投在冰冷的金砖上。

沈从英鬓发散乱，宫装下摆沾着夜雨的湿痕，她跌跌撞撞扑到龙榻前，第一次失了皇后的仪态，声音凄厉如裂帛：“陛下！策英是您的亲骨肉啊！您怎能将他圈禁宗正寺？那是比冷宫还不如的地方！”

赵宗全靠在明黄锦枕上，面色灰败，眼底却凝着寒冰：“擅闯宫禁，私调兵马，逼宫犯上——哪一桩不是死罪？朕留他性命，已是顾念父子之情。”

“父子之情？”沈从英猛地抬头，泪水混着胭脂淌了满脸，“您心里何曾有过策英？您眼里永远只有那个女人的儿子！高滔滔！高滔滔！便是死了这么多年，您还是忘不了她！”

她踉跄着站起身，指着殿中悬挂的元后画像，笑声凄楚：“臣妾嫁予陛下二十载，您从未许诺过一生一世一双人。高大娘子在时，禹州后宅清净无妾，臣妾原以为……原以为您本性如此。”她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可后来策英都要娶妻了，您却突然要纳妾！好，臣妾替您张罗了；刘氏、李氏一个个抬进门，臣妾可曾有过半句怨言？”

殿外雷声轰隆，映得她面色惨白如鬼：“臣妾跟着您在禹州担惊受怕，替您周旋应酬，甚至动了……”她猛地哽住，似想起什么极不堪的事，浑身颤抖起来，“便是动了高大娘子留下的嫁妆打点关系，不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您的前程？”

“为了朕？”赵宗全突然撑起身子，目光如刀锋刮过她面容，“当初续弦，是为有人照料翊儿。初时你待他如亲生，朕甚欣慰。可自有了策英——”他剧烈咳嗽起来，内侍慌忙递上药盏，却被他一把推开，“你与沈家暗中动作，真当朕不知？连滔滔的遗物都敢沾染，这就是你的‘殚精竭虑’？”

沈从英如遭雷击，瘫软在地。雨声敲打着琉璃瓦，仿佛砸在她千疮百孔的心上。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偷偷变卖高滔滔的翡翠屏风打点漕运官员，知道她授意族兄在军粮账目上做手脚……这些年她所有的挣扎与不堪，早已在他眼中无所遁形。

“滚出去。”赵宗全闭上眼，声音疲惫至极，“皇后失仪，禁足坤宁殿，无诏不得出。”

东宫暖阁里，墨兰正轻轻拍着啼哭的曦儿。窗外雨声渐密，她心头莫名发慌，索性抱着孩子走到廊下。却见赵景翊冒着雨疾步归来，蟒袍下摆溅满泥泞。

“怎么淋着雨回来？”墨兰忙将孩子交给乳母，抽出帕子替他擦拭。指尖触到他冰凉的铠甲，不由蹙眉：“可是出事了？”

赵景翊握住她手腕，眼底带着血丝，语气却沉稳：“二弟带兵逼宫，父皇早有布置，现已平息。”他忽地将她揽入怀中，下颌抵在她发间低叹：“墨儿，若有一日……”

“没有那一日。”墨兰打断他，指尖轻按在他唇上，“殿下是嫡长子，名正言顺的储君，父皇心中最重的一直是您。”她望进他深邃的眸子，声音柔却笃定：“便是为着元后娘娘，陛下也会护您周全。”

赵景翊身形微震，沉默良久忽然苦笑：“你竟知道……”

“臣妾知道殿下儿时在禹州被马蜂蜇伤，是元后娘娘抱着您跑了几里路寻郎中；知道您开蒙的第一本书是娘娘亲手誊抄的；更知道陛下每每望见您时，眼里都是元后的影子。”墨兰轻轻抚平他衣襟褶皱，“这样的父子情谊，岂是旁人能动摇的？”

烛火噼啪一声爆响，曦儿在乳母怀里咿呀出声。赵景翊忽然低头吻住她，这个吻带着雨水的凉意和劫后余生的炽热。

“墨儿，”他在她唇间喃喃，“幸好有你。”

坤宁殿内，沈从英对着铜镜慢慢卸下钗环。

镜中人眼角已生细纹，哪里还有当年禹州初见时的娇艳。

她想起那日红盖头掀开，赵宗全看着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往后翊儿劳你费心。”

原来从始至终，她不过是填房，是保姆，是维系朝堂平衡的棋子。

就连今夜策英逼宫，他都算准了她这母亲会因侍疾被困在福宁殿，成为牵制儿子的诱饵！

指甲咔嚓一声折断，血珠沁在凤纹妆台上。

她忽然低低笑起来，笑声在空寂的殿中回荡，比哭更瘆人。

而福宁殿的赵宗全，正摩挲着一支褪色的绢花。

那是高滔滔生前最爱的茉莉式样，被他偷偷藏了二十年。

“滔滔，”他对着虚空轻声道，“我们的翊儿……很像你。”

雨终是停了，宫檐滴水敲在青石上，一声声，仿佛敲在每个人心上。

东方既白，新的一天已然来临，昨夜的惊涛骇浪终被压入深宫秘辛。

唯有阶前残水，映着几瓣零落海棠，艳如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