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在窗棂上凝成细小的冰刃,屋内却暖意融融,炭火毕剥。
许越端坐上首,指尖捻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慢悠悠地落在纵横交错的檀木棋盘上。
又一场棋局,但今时不同往日。
他脸上挂着惯常的、慈和长者的笑意,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对面轮椅上的楚柞宁。
“楚将军,这黑子如龙,气势汹汹,直扑中腹,”许越捋了捋修剪整齐的胡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锋芒太露,恐遭反噬啊。”
他意有所指,落子的位置,正引隐形成对楚柞宁一条大龙的合围之势。
楚柞宁脊背挺直,即使坐在轮椅中,那股经年沙场磨砺出的铁血之气依旧迫人。
他面色平静,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白子,并未立刻落下,目光在棋局上巡梭,仿佛在审视千军万马的战场。
“丞相此言差矣。”他声音低沉,带着金石般的冷硬,“兵锋所指,贵在决绝。瞻前顾后,反受其咎。”
话音落,白子“啪”一声脆响,精准地点在许越黑棋看似厚实、实则连接薄弱之处。
那白子落点刁钻,非但解了自身大龙的围困,反如一把尖刀,瞬间刺入黑棋腹地,将原本看似牢不可破的黑阵搅得支离破碎。
许越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捻着胡须的手指顿住。
他盯着那枚搅乱风云的白子,又看看楚柞宁沉静如渊的眸子。
半晌,才发出一声听不出喜怒的轻笑:“好!好一招釜底抽薪!置之死地而后生,将军果然是用兵如神。”
他放下手中把玩的另一枚棋子,声音压低了几分:“只是将军莫忘了,这棋盘之上,白子终究是白子。看似破局,实则孤军深入,一旦力竭,便是……弃子。”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
轮椅的木质扶手在楚柞宁的掌心下发出细微的呻吟。
他迎向许越的目光,嘴角竟也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出刀锋般的冷冽:“弃子?丞相未免言之过早。棋局未终,鹿死谁手,犹未可知。白子亦可屠大龙。”
他目光扫过许越身后侍立的心腹,又掠过窗外飘雪的庭院,意有所指。
两人目光在空中碰撞,无声的硝烟在暖阁内弥漫。炭火噼啪一声爆响,打破了短暂的死寂。
——
暖阁内的刀光剑影被厚重的门帘隔绝。
西厢画室里,却是一派迥异的景象。
巨大的花梨木画案铺着上好的宣纸,许知虞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正专注地调弄着朱砂。
他鼻尖上沾了一点细微的红,眼神清澈懵懂,像个贪玩的孩子。
案旁侍立的婢女小荷捧着调色盘,目光却忍不住瞟向暖阁方向,带着一丝忧虑。
许知虞仿佛毫无所觉。
他蘸饱了朱砂的笔尖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手腕轻转,一株遒劲的梅枝便跃然纸上。
一来生二来熟,这次画起梅枝便得心应手。
那梅枝走势奇崛,如苍龙探爪,自右下角斜刺里向上伸展,带着一股不屈的倔强。
他又换了支细笔,蘸取一种特殊的颜料——那是朱砂混入了极细的银粉。
点点红梅在枝头绽放,银粉在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微芒。
他画得很慢,很仔细。
那梅枝的主干在靠近中段时,墨色陡然加深,形成一个近乎断裂的转折,几片殷红的花瓣飘零在转折处的下方。
而在梅枝延伸向画面上方尽头处,几朵红梅聚拢在一起,颜色尤其浓烈,笔触间带着一股隐而不发的锐气。
“少爷画得真好,”小荷忍不住小声赞叹,“这梅花像活的一样。”
许知虞抬起头,冲她露出一个毫无城府的笑容,傻乎乎的:“红红的,暖和!”
他放下笔,搓了搓沾满颜料的手指,又像是想起什么,从袖袋里摸出一小包松子糖。
他自己剥了一颗含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顺手递了一颗给小荷:“甜!”
小荷看着自家少爷天真无邪的样子,又想起暖阁里那位将军和自家老爷之间无形的对峙,心中五味杂陈,只低声道了谢,默默接过糖。
她没注意到,许知虞在剥糖纸时,指尖极其隐蔽地在画中那处断裂转折的梅枝下方,点染了极淡、几乎与纸色融为一体的几笔灰墨。
形如几粒被风雪掩埋的砂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