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的气氛在楚柞宁那句“屠大龙”后,降至冰点。
许越脸上的慈和终于彻底敛去,只剩下一片深潭般的沉冷。
他不再看棋盘,端起手边刚沏好的滚烫君山银针。茶汤澄黄,热气氤氲。
“将军棋力高绝,老夫佩服。”
许越的声音听不出波澜,他缓缓站起身,端着那杯热茶,踱步到楚柞宁轮椅旁。
居高临下,目光落在楚柞宁覆着厚毯的腿上。
“这冬日天寒,将军为国征战,落下这腿疾,着实令人痛心。老夫府上恰好得了些温经通络的奇药,回头便让人给将军送去。”
他语气似是关切,身体却微微前倾。
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许越端着茶杯的手腕,似乎被宽大的袍袖不经意地绊了一下。
那滚烫的茶水,连带着几片舒展开的茶叶,猛地朝楚柞宁的膝头泼去。
变故陡生。
速度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旁边侍奉的丫鬟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猛地从门口冲了进来。
是许知虞。
他似乎只是想跑进来拿落在暖阁的松子糖,脸上还带着懵懂和急切。
就在那滚烫的茶水即将泼洒在楚柞宁腿上的瞬间,许知虞仿佛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他整个人向前扑去,一只手臂却本能地、不管不顾地伸了出去,挡在了楚柞宁的膝盖上方。
“嗤啦——!”
滚烫的茶水大半泼在了许知虞的小臂上。
单薄的锦缎衣袖瞬间被浸透,皮肤接触沸水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几片茶叶粘在他迅速红肿起泡的皮肤上。
“啊——!”
许知虞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疼得蜷缩起来。他抱着手臂,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暖阁内死一般寂静。
只有许知虞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和手臂上被烫伤处发出的滋滋声。
楚柞宁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骤然收紧,手背上青筋隐现。
许越端着空了一半的茶杯,脸上残留着“失手”后的错愕。
他看着在地上疼得打滚、哭得毫无形象的“傻儿子”,又看了看楚柞宁瞬间阴沉如水的脸色。
最终,那错愕化为一声沉痛的叹息。
“唉,虞儿!” 许越放下茶杯,快步上前,想要扶起许知虞,语气带着“痛心疾首”的责备,“你这孩子,莽莽撞撞的!伤着没有?快,快叫大夫!”
许知虞却猛地甩开许越的手,抱着烫伤的手臂,哭得更大声了,声音因为疼痛和“委屈”而断断续续:
“爹……爹……烫!烫着阿虞了。好疼。呜呜呜……糖,阿虞的糖掉了。”
他一边哭喊,一边用没受伤的左手胡乱地指着地上滚落的一颗松子糖,又指向楚柞宁,抽噎着,语无伦次:
“烫……烫着傻子……要赔。要赔阿虞糖,好多好多糖。呜呜呜……”
那哭嚎声刺耳又荒谬,却化解了暖阁内无形的杀机,只剩下一个“傻子”被烫伤的闹剧。
楚柞宁看着许知虞红肿起泡的右手,又看看他哭得毫无形象的双眼,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
眼底翻涌的怒意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他沉默地伸出手,想查看许知虞的伤势,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那片红肿时,微微顿住。
许越看着哭闹不休的许知虞,再看看楚柞宁的反应,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他挥挥手,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扶少爷下去!叫大夫,快!”
——
就在这混乱与哭嚎声充斥暖阁之际,一阵急促得如同催命符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狠狠撕裂了许府压抑的宁静。
马蹄踏碎庭院积雪,直冲到暖阁外。
“报——!!!八百里加急!边疆急报——!!!”
凄厉的嘶吼带着破音,如同钢刀刮过所有人的耳膜。
一个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破阻拦,一头栽倒在暖阁门口冰冷的地砖上,溅起一片暗红的雪泥。
他手中死死攥着一卷染血的黄绫,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挣扎着抬起头,满是血污和冻疮的脸上,一双眼睛瞪得几乎裂开,用尽最后力气嘶喊:
“镇……镇北关守将叛……叛变!匈奴……匈奴大军……破关!连……连下云州、朔方两城!守军……守军尽没!副帅……副帅楚骁……战……战死——!!!”
最后一个字如同重锤砸落,那传令兵头一歪,气绝身亡。
手中染血的急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滚落在许越和楚柞宁之间的地面上。
暖阁内,许知虞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抱着受伤的手臂,蜷缩在地上,一双清澈的眼睛却透过凌乱的发丝,死死地盯着那卷被鲜血浸透的黄绫上。
那眼神深处,翻涌着一丝了然的锐芒。
楚柞宁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森森白色。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眼,越过地上传令兵的尸体,越过那卷染血的急报。
目光最终落在许越骤然剧变的脸上。
窗外,风雪似乎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