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院的夜,比金銮殿更冷。
炭火在黄铜火盆里明明灭灭,映照着楚柞宁轮廓分明的侧脸,一片沉凝的阴影。
他手中捏着一枚黑色令牌,令牌正面,一个狰狞的鬼首浮雕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溟仙令。
他指尖在令牌背面的一个凹槽处用力按下。
片刻的死寂后,紧闭的支摘窗棂上,传来三声极轻、极有规律的叩击声。
如同夜枭的爪尖刮过枯木。
楚柞宁没有动,只是对着空气,声音低沉如同耳语,用的是某种古老而晦涩的切口:
“朔风卷地百草折。”
窗外,一个同样低沉的声音回应:
“单于猎火照狼山。”
切口对上。楚柞宁继续,声音毫无波澜:
“我要知道,匈奴王庭金帐之内,左贤王与右谷蠡王,如今是谁的刀更利,谁的弓弦绷得更紧。”
窗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
寒风卷过庭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那声音才再次响起:“此价……不菲。”
“先帝元熙十七年,幽州军饷贪墨案,主谋名单及往来密信原件。”
楚柞宁轻声报出筹码,却重若千钧。
那是足以在朝堂掀起腥风血雨,并让无数人头落地的致命之物。
窗外的呼吸似乎凝滞了一瞬,显然被这筹码的分量所惊。
很快,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响起:
“成交。三日后子时,老地方,货到付清。”
交易达成,窗外再无声音,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楚柞宁收起溟仙令,目光转向房间另一侧。
许知虞正蜷在铺着厚厚绒毯的矮榻上,手里捧着一个竹编小簸箩,里面是饱满的松子。
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着,正笨拙地用一把小银钳夹着松子壳,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松仁被他小心翼翼地挑出来,放在旁边一个巴掌大的白玉小碟里,已经堆了一小撮。
他夹得很慢,很认真,仿佛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
几缕柔软的黑发滑落颊边,随着他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暖黄的灯火勾勒着他柔和的脸部线条,那副不谙世事的模样,与这弥漫着阴谋与铁血气息的房间格格不入。
楚柞宁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幽深难测。
他忽然开口:
“许知虞。”
“嗯?”
许知虞闻声抬起头,嘴里还含着一颗刚剥好的松仁,腮帮子微微鼓起。
他疑惑地看着楚柞宁,含糊地问:
“将军……吃松子?阿虞剥好了,甜!”
他献宝似的把那个堆着几颗松仁的白玉小碟往前递了递,脸上带着纯粹讨好的笑容。
楚柞宁看着他,看着那双在灯火下干净得不可思议的眼睛,沉默了几息。
就在许知虞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楚柞宁的声音再次响起:
“三日内,取七皇子齐安项上人头。可能办到?”
窗外惊雷炸响。
“咔嚓。”
许知虞手中那把精致的小银钳,夹住了一颗饱满的松子。
力道似乎比之前重。松子坚硬的外壳应声裂开一道整齐的缝隙,露出里面淡黄色的仁。
他像是没听清,又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任务”吓傻了,呆呆地保持着夹住松子的动作。
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微张着,那颗含着的松仁都忘了咀嚼。
灯火在他清澈的瞳孔里跳跃,映着楚柞宁冷硬的脸庞。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许知虞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扑扇了两下。
他微微歪了歪头,看着楚柞宁:
“人头?……齐安殿下……的头?”
他仿佛在努力理解这个可怕的词语,眉头一点点蹙起:
“阿虞……阿虞不敢……阿虞怕血……红红的……好吓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像是寻求安慰般,把脸往怀里的小簸箩里埋了埋,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楚柞宁。
那模样,无辜到了极点,也傻到了极点。
楚柞宁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房间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窗外雷光初现,白光一闪。
然而就在这寂静里——
“轰隆——!!!”
一声沉闷声响传来,仿佛大地心脏被狠狠擂动,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望春院乃至整个淮安城上空的宁静。
那声音并非来自天际,而是来自脚下,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震颤感。
巨响的余波尚未散去,紧随而来的,是如同千万匹野马踏破冰河般的恐怖轰鸣。
那声音由远及近,如同奔腾的怒潮,裹挟着金铁撞击的刺耳锐响、砖石崩塌的沉闷碎裂。
带着无数人临死前爆发出的凄厉惨嚎。
声音的源头,正是皇宫方向。
望春院的书房门被猛地撞开。
楚柞宁的亲卫统领赵峰浑身浴血,甲胄残破,脸上混杂着烟灰。
他几乎是扑跪进来,头盔早已不知去向,散乱的头发黏在额前,一只眼睛被血糊住,仅剩的一只独眼死死瞪着楚柞宁,眼球布满了血丝,仿佛要瞪裂开来。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带着滚烫的血腥气:
“将……军!皇宫……宗庙!三皇子……放……火!副帅……副帅他……留守中军帐……被……被叛军……和匈奴……里应外合……!”
他猛地咳出一大口鲜血,身体剧烈摇晃,却用尽最后力气嘶吼出四个字:
“——战死殉国!!!”
最后一个字落下,赵峰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轰然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暗红的血花。
他那只独眼,依旧不甘地、死死地瞪着楚柞宁的方向,瞳孔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
“咔嚓!”
一声清脆到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
许知虞手中那把夹着松子的小银钳,连同那颗刚刚裂开一道缝隙的饱满松子,一同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楚柞宁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骤然收紧。
坚硬的紫檀木扶手,在他掌心恐怖的力量下,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
一道细长、深刻的裂痕,如同狰狞的黑色蜈蚣,瞬间蔓延开来。
他猛地抬起头。
那双眼睛。
不再是深渊,不再是烽燧,而是彻底化作了无边炼狱。
狂暴的杀意、焚天的怒火、刻骨的悲恸、以及一种毁天灭地的疯狂,如同失控的熔岩海啸,轰然冲破所有枷锁。
整个房间的温度仿佛瞬间降至冰点,又被那目光点燃。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发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咆哮,却最终只化作一声呢喃,从紧咬的齿缝间狠狠挤出:
“……骁……哥……?”
那声音,嘶哑破碎,带着血沫的气息,瞬间撕裂了所有伪装,直冲云霄。
雷声闷响。
淮安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