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砂砾,如同无数细小的刀子,抽打在雁门关残破的城墙上。
关外,目之所及,是望不到头的、土黄色的匈奴大军。他们如同迁徙的蚁群,沉默而庞大。战马的响鼻声,兵刃偶尔碰撞的轻响,汇聚成一股令人窒息的低吼。
关内,临时搭建的简陋中军帐里,气氛比关外的朔风更冷,更绝望。
“报——!!!左贤王前锋已至黑石峪!距关不足三十里!”
传令兵的声音嘶哑,带着风尘和恐惧。
帐内仅有的几名留守将领脸色煞白如纸。
主将张魁,一个满脸虬髯的壮汉,此刻却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颓然坐在条凳上,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着桌沿,指节泛白。
他环视帐内,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却写满惊惶的脸——这些都是楚家军被打散后收拢的残兵,或是临时征调的青壮。
真正的百战老兵,早已随着楚骁副帅和精锐一起,被埋葬在云朔两城的废墟里。
“将军……” 一个年轻的校尉声音发颤,“关内……可战之兵不足两千,箭矢不足五万支……我们……守不住的……”
绝望如同瘟疫在帐内蔓延。
有人下意识地看向帐内最深处,那个格格不入的存在——一辆乌沉沉的轮椅。
楚柞宁端坐其上,腿上依旧覆着厚厚的毛毯,仿佛关外那黑云压城般的敌军与他无关。
他低垂着眼睑,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划过一道曲折的弧线,最终停在一个被朱砂圈出的、名为“鹰嘴涧”的狭窄谷地。
“推我上城。” 楚柞宁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压下了帐内所有的嘈杂和绝望。
张魁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楚将军!城头风大箭利!您……” 他想说“您这身子骨”,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但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楚柞宁缓缓抬起眼。
他没有看张魁,目光穿透简陋的帐壁,仿佛已落在关外那滚滚而来的铁蹄洪流之上。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推我上城。”
张魁被那目光中的力量慑住,竟一时忘了反驳。
他咬了咬牙,猛地起身,亲自推起那沉重的轮椅。
车轮碾过粗糙不平的地面,发出沉重的轱辘声,如同碾过每一个守军濒临崩溃的心脏。
——
轮椅被推上雁门关最高的箭楼。
朔风瞬间变得狂暴,夹杂着砂砾和血腥气,狠狠抽打在脸上。
楚柞宁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眯着眼,望向关外。
视野尽头,一片移动的、土黄色的“潮水”正汹涌而来。
那是匈奴左贤王的前锋精锐,清一色的重甲骑兵,人马皆披着厚实的皮甲,在昏黄的阳光下反射着油腻的光泽。
一面狰狞的狼头大纛在队伍最前方迎风招展,旗下,一个戴着金狼护额的头领正挥舞着弯刀,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激励着士气。
正是左贤王麾下头号猛将,号称“屠夫”的哈鲁。
城头上,守军看着那越来越近的重骑,握着兵器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重骑一旦冲起来,以雁门关此刻的防御力量,根本不堪一击。
轮椅上的楚柞宁,却依旧平静。
他抬起手,指向哈鲁和他身后那面刺眼的狼头大纛,声音在呼啸的风中依旧清晰:
“目标,狼纛下三丈,金狼护额者。射程,三百五十步。角度,东南微偏七度。劲弩上弦,破甲重矢。”
他的指令清晰、冷静。
张魁和亲卫们一愣。
劲弩?
雁门关的守城重弩,早在云朔失陷时就被毁坏殆尽,哪里还有……
就在这时,楚柞宁搭在毛毯上的手猛地一按轮椅扶手某个不起眼的凸起。
“咔哒!咔哒!咔哒!”
一连串令人牙酸的机括转动声从轮椅底部响起。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轮椅两侧厚重的挡板猛地向下翻转、展开,露出了隐藏在轮椅骨架内部钢铁构件。
两根手臂粗的滑轨之上,一架造型奇特、闪烁着金属冷光的重型臂张弩被机括推送而出。
弩槽中,一支通体黝黑、箭头呈三棱透甲锥、足有儿臂长的特制破甲重矢,已经稳稳地卡在发射位上。
这根本不是轮椅。
这是一架伪装成轮椅的杀戮兵器。
“上弦!”
楚柞宁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两名亲卫如梦初醒,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扑到轮椅两侧,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拉动沉重的绞盘。
哈鲁率领的重骑前锋已经冲到了距离城墙不足四百步的距离。他甚至能看到城头守军脸上那惊骇欲绝的表情。
嗜血的兴奋让他发出更狂暴的咆哮。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撞开城门,将那些孱弱的齐人踏成肉泥的景象。
三百五十步。
重骑冲锋的极限射程边缘。
轮椅上的楚柞宁,身体微微前倾,搭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食指稳稳地搭在了某个隐蔽的机括上。
狂风卷起他额前的碎发,那侧脸在昏黄的天光下,冷硬得如同石刻。
“放。”
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嘣——!!!”
一声沉闷得如同巨兽胸腔发出的咆哮。
那架轮椅重弩猛地向后一震,强大的后坐力甚至让沉重的轮椅都向后滑动了一寸。
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撕裂空气的黑色闪电,带着刺耳的厉啸,离弦而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城头守军只看到一道模糊的黑影一闪而逝。
关外冲锋的哈鲁,正高举弯刀,咆哮着下达最后冲锋的命令。
他脸上的狞笑甚至还未褪去。下一瞬,一股巨力狠狠撞在他的左眼上。他甚至来不及感到疼痛,只听到一声闷响。
“噗——!”
血花轰然爆开,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的头颅猛地向后一仰,身躯从战马上被掀飞出去。
那支三棱透甲重矢,贯穿了他的左眼,深深没入颅腔,只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孔洞和尾羽在空气中剧烈颤抖。
“轰隆!” 哈鲁沉重的尸体如同破麻袋般砸落在冲锋的骑兵阵前,溅起一片尘土。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无论是城头绝望的守军,还是关外正咆哮冲锋的匈奴重骑,都在这一刻陷入了诡异的凝滞。
冲锋的势头硬生生顿住。
所有的目光,都难以置信地钉在那具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尸体上。
钉在那支兀自颤动的恐怖弩矢上。
狼头大纛下,一片空白。
短暂的死寂后,是匈奴前锋彻底炸开的混乱。
“哈鲁将军——!!”
“魔鬼!齐人有魔鬼!”
冲锋的阵型瞬间崩溃。
前排的重骑惊恐地勒马,后排却还在前冲,顿时人仰马翻,自相践踏。
城头上,死寂被震天的狂吼取代。
“神弩!是楚将军!”
“天神下凡!杀!杀光匈奴狗!”
绝望瞬间化为狂热的战意。
守军眼中爆发出嗜血的光芒,弓弦拉满,滚木礌石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轮椅上的楚柞宁,缓缓收回了搭在机括上的手指。
他看都没看关外那一片混乱的屠宰场,目光重新落回膝头的羊皮地图上。
他手指稳稳地划过羊皮地图上那条通往“鹰嘴涧”的曲折红线,薄唇微启,声音低沉:
“传令,弃守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