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刷着淮安城,却冲刷不掉空气中弥漫的恐慌和血腥。
七皇子齐安府邸的书房,门窗紧闭,烛火摇曳。
齐安背着手,焦躁地在书房里踱步,脸色阴沉。
皇宫宗庙大火,父皇生死不明,朝堂乱成一锅粥。
更让他怒火中烧的,是那些在市井间疯狂滋生的流言。
“殿下!不好了!”
一个心腹幕僚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声音都在抖,
“外面……外面都传疯了!说……说宗庙大火是您为了嫁祸三殿下派人放的。还说您早就和匈奴有勾结,云朔失陷就是您给匈奴人开的门。连洪波那件事,都说是您杀人灭口。现在整个淮安都……”
“闭嘴!”
齐安猛地转身,一脚踹翻了花架,价值连城的彩瓶摔得粉碎。
他胸口剧烈起伏,面部因愤怒而扭曲:“查!给本王查!是谁在散布这些诛心之言?!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查……查不到啊殿下!”
幕僚哭丧着脸,
“茶馆酒肆、勾栏瓦舍,甚至菜市场卖菜的老婆子都在说。一夜之间就就传遍了。有鼻子有眼,连您书房里那幅《北疆堪舆图》都成了‘通敌证据’……”
“废物!一群废物!” 齐安暴怒地咆哮,抓起桌上的镇纸狠狠砸在墙上。“给我封城,挨家挨户地搜。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猛地撞开。
一个浑身湿透禁军统领冲了进来,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惊惶:
“殿下!东城门守将李焕擅自打开了城门,放进了大批流民,人太多了,根本挡不住。城内已经乱套了!”
“什么?!”
齐安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
他死死盯着统领,“李焕?他吃了熊心豹子胆?!谁给他的命令?!”
“不知道。” 统领声音发颤,“守军说李将军是接到了‘溟仙令’,持令者说是奉了您的密令放流民入城,以充军资,抵御可能的内乱……”
“溟仙令?!” 齐安瞳孔骤缩。
溟仙。
那个神出鬼没情报贩子。
他什么时候和守将勾搭上的?
还打着他的旗号。
“混账!本王从未下过此令!这是栽赃,是谋逆!” 齐安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变了调,“给我拿下李焕!关闭城门,驱散流民!敢有冲击城门者,格杀勿论!”
齐安感觉一股寒意遍布全身。
宗庙大火、流言四起、城门失控,这绝非巧合。
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四面八方朝他收拢。
是谁?
他第一次感到,脚下的大地正在寸寸崩裂。
——
望春院的书房,门窗紧闭。
烛火跳跃,将室内染上一层昏黄的光晕。
许知虞坐在书案后,脸上依旧带着未干的雨水。
他换下了那身染血的夜行衣,穿着一件素白的宽大寝衣,更显得脸色苍白如纸。
颈侧那道伤口已经草草包扎,白色的细布下渗出点点暗红。
他摊开掌心,上面狰狞的伤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
此刻正被他自己用沾了烈酒的布巾狠狠擦拭着,每一下都带来钻心的剧痛。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神冰冷专注,落在面前摊开的一张巨大羊皮舆图上。
舆图上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标注得极其详尽,正是北疆及京城周边的地形。
他用食指沾着一种特制的朱砂,指尖在地图上迅速而精准地移动、点画。
随着他指尖的移动,舆图上逐渐被朱砂勾勒出一条条清晰的路线,一个个醒目的标记。
他标注的并非齐军的布防,而是匈奴先锋军可能的行进路线、适合伏击的谷地、水源补给点。
他的目光穿透舆图,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雁门关外的战场。
当指尖最终停留在“鹰嘴涧”时,他动作微微一顿。
脑海中瞬间闪过那夜楚柞宁的眼睛。
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那翻涌的情绪,深吸一口气,沾取墨汁,指尖再次落下。
墨汁在舆图上迅速晕染开一小片,勾勒出鹰嘴涧的地形轮廓。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楚柞宁拄着那根乌沉沉的铁木拐杖,走了进来。
他没有坐轮椅,脚步沉稳,拐杖落在地面发出沉重而规律的“笃笃”声。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许知虞那只皮开肉绽的手掌上,眼睑微颤,随即又恢复成一片深沉的寒潭。
他没有说话,径直走到书案另一侧,目光定格在北疆舆图。
许知虞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有察觉到楚柞宁的到来,也没有去看他。
他在鹰嘴涧的位置上点了几下:
“癸位,泥泞,深三尺,绊马索三组,伏弓手五十。”
“离位,石隙,藏火油罐二十,引线埋于上游。”
“震位,高地,弩机三架,目标,后队督军。”
“坤位,隘口,滚石檑木待命,听狼烟为号。”
伴随着他的话语,他的指尖在舆图上游走。
楚柞宁看着许知虞的动作,听着他一条条指令。
他沉默着,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到许知虞身侧。
许知虞终于停下了手指的动作。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迎上楚柞宁审视的目光。
两人之间,隔着书案,隔着血腥,隔着暴雨夜的背叛与厮杀,也隔着这张承载着千里之外一场生死博弈的舆图。
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
烛火在两人对视的目光中不安地跳跃。
楚柞宁的视线,从许知虞冰冷死寂的眼睛,缓缓移到他那只手上。
他紧抿的唇线似乎动了一下,但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自己拄着拐杖的左手,伸向了书案上那方巨大的沙盘。
沙盘上山峦起伏,沟壑纵横,正是北疆地形的微缩。
其中鹰嘴涧的谷地,被特意用深色的砂石堆砌得格外险峻。
楚柞宁的指尖,带着薄茧,稳稳地落在鹰嘴涧入口的位置。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再次锁住许知虞的眼睛,声音沙哑:
“推演。”
许知虞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沉默片刻。
随即,他的食指也抬了起来,稳稳地落在了沙盘中代表匈奴先锋军前锋的位置上。
一场跨越千里的沙盘推演,在这弥漫着血腥与雨气的书房里进行。
在刚刚还以命相搏的两人之间,在摇曳的烛火下相对而立。
楚柞宁的手指在沙盘上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模拟重骑冲锋的路径,直指谷口。
许知虞的指尖紧随其后,点在“癸位”,模拟绊马索弹起,骑兵人仰马翻。
楚柞宁手指点向侧翼高地,模拟伏兵弩箭齐发。
许知虞指尖划过“离位”石隙,模拟火油引燃,烈焰封路。
楚柞宁的手指在代表后队的砂石上重重一按,模拟督军被狙杀带来的混乱。
许知虞的指尖猛地推向“坤位”隘口,模拟滚石檑木如雷霆般倾泻而下!
指尖在冰冷的沙盘上快速移动、碰撞、厮杀。
每一次落点都带着千钧的杀意。
推演的速度越来越快。
沙盘上的“战局”瞬息万变。
楚柞宁的指尖如同指挥千军万马的帅旗,每一次点落都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许知虞的指尖则如同最阴险致命的毒蛇,每一次出击都卡在敌军最脆弱的节点。
当楚柞宁的指尖最终狠狠按下,将代表匈奴先锋军主力的砂石标记彻底碾碎在代表鹰嘴涧谷底的深色砂石中时,整个沙盘推演戛然而止。
书房内只剩下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楚柞宁缓缓收回手指,指腹上沾满了冰冷的砂砾和一点许知虞掌心伤口蹭上的暗红。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穿过沙盘,落在了千里之外的战场上。
许知虞也收回了手,指尖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他看着沙盘上那片被“碾碎”的区域,又抬眼看着楚柞宁。
两人隔着一张小小的沙盘,目光再次在空中碰撞。
没有言语。
所有的战略,所有的杀机,所有的默契与背叛,都在这无声的沙盘推演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窗外的暴雨,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狂暴,冲刷着这座风雨飘摇的城池,也冲刷着千里之外那片注定被鲜血染红的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