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涧。
暴雨初歇,山谷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焦糊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胸口。
狭窄的谷底如同被巨兽的利爪狠狠犁过,到处都是倒毙的战马、破碎的铠甲和姿态扭曲的尸体。
被火油焚烧过的岩壁焦黑一片,滚落的巨石砸烂了无数血肉之躯。
残存的齐军士兵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浑身浴血,在尸山血海中麻木地翻找着,补刀未死的敌人,剥取尚算完好的甲胄兵器。
胜利的狂喜早已不复存在。
张魁拄着一柄卷刃的长刀,站在一块被血浸透的巨石上,布满血丝的独眼茫然地扫视着这片屠宰场。
哈鲁前锋精锐的覆灭,并未带来真正的喘息。
斥候拼死传回的消息如同冰水浇头:
左贤王亲率的主力,正绕过鹰嘴涧,以更快的速度扑向雁门关。而雁门关,在经历了这场惨胜后,早已是摇摇欲坠的空壳。
绝望,比之前更加深沉的绝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下意识地看向谷地边缘那块突兀的巨石——楚柞宁的轮椅就停在那里。
楚柞宁依旧端坐在轮椅上,腿上覆着毯子。
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侧脸滑落,滴在染满泥泞和暗红血渍的毯子上。
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羊皮地图上,手指在地图上“雁门关”的位置,缓缓画了一个醒目的、不断缩小的圈。
“将军……” 张魁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轮椅旁,声音嘶哑干涩,“左贤王主力最多两个时辰就兵临城下,我们守不住的,撤吧……”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
弃关,意味着将关内来不及撤离的百姓和残兵彻底暴露在匈奴的屠刀之下。
但留下,所有人,连同这座摇摇欲坠的雄关,都将化为齑粉。
楚柞宁的手指在那个不断缩小的血圈上顿住。
他没有抬头,声音低沉:“弃关,断后。你带所有还能动的人,护着百姓,从西门秘道撤往黑水河堡。记住,只带三日口粮,多余辎重,全部焚毁。”
“那……那将军您?!” 张魁猛地抬头。
断后?
谁来断后?
这谷中剩下的,全是伤兵和疲卒。
楚柞宁终于抬起了头。
他看向张魁,目光锐利如锋:“执行命令。”
张魁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个沉重如山的字:“喏!”
他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起来:“将军有令!弃关,断后!能动的,跟老子走!护着百姓!撤!”
命令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残兵最后一丝血勇。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和绝望。
还能站立的士兵,挣扎着搀扶起重伤的同袍,朝着谷地西侧一个隐蔽的裂缝涌去,那里是通往黑水河堡的秘道入口。
焚烧辎重的浓烟很快冲天而起,混杂着焦糊味和血腥气,在雨后的山谷上空弥漫开来。
巨石旁,很快只剩下楚柞宁和他的轮椅,以及寥寥数名死守在他身边的亲卫。
山谷骤然空旷,只剩下风声呜咽。
楚柞宁的目光,缓缓扫过身边每一个亲卫染血的脸庞。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亲卫们眼中瞬间爆发出决绝的死志。
他们如同钉子般牢牢钉在轮椅周围,刀剑出鞘,弩箭上弦,指向谷口的方向,用血肉之躯构筑起最后一道防线。
马蹄声越来越近。
地面的震动越来越清晰。
谷口方向,尘烟冲天而起。
左贤王前锋的轻骑率先冲入谷口,看到谷中尸横遍野、浓烟滚滚的景象,发出兴奋的怪叫。
但当他们的目光扫到那辆孤零零的轮椅和寥寥几个身影时,怪叫声戛然而止,变成了惊疑不定的骚动。
“是那个齐人将军!”
“他还敢留下?!”
轻骑在谷口勒马逡巡,不敢轻易深入这刚刚吞噬了他们前锋精锐的死亡之地。
他们在等待主力的到来。
空气凝滞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轮椅上的楚柞宁,缓缓抬起右手,搭在了轮椅扶手上的那个凸起处。
他的目光越过骚动的前锋轻骑,投向谷口外那片翻腾的烟尘。
沉重的的马蹄声逼近谷口,一面更加巨大、更加狰狞的狼头大纛在烟尘中若隐若现。
左贤王的主力,到了!
就在那面狼头大纛即将完全冲出烟尘的瞬间——
“咻——!!!”
一声厉啸,毫无征兆地从岩缝中激射而出。
一支通体漆黑的短小弩箭,撕裂空气,直射楚柞宁的胸口。
这是精心策划、预谋许久的绝杀。
“将军小心——!” 一名眼尖的亲卫目眦欲裂,嘶声狂吼,不顾一切地扑向楚柞宁身前,试图用身体去挡。
但,太晚了。
那支淬毒的弩箭速度太快。
它早已没入楚柞宁的心脏。
“噗嗤——!”
利器入肉的闷响,在死寂的山谷中清晰得令人头皮炸裂。
楚柞宁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搭在机括上的手瞬间脱力滑落,整个人向后狠狠一仰。
轮椅失去控制,在巨大的惯性下猛地向后滑动,冲向了巨石后方那道深不见底的悬崖。
“不——!!!”
亲卫们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吼。
那辆轮椅,连同着上面的的人,如断了线的风筝,飘忽而下。
只留下崖边几道深深的车辙印和几片毛毯碎片。
悬崖之下,是奔腾咆哮、声如雷鸣的黑水河。
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断木碎石,如同发怒的黑龙,翻滚着冲向远方。
“将军!”
亲卫们扑在悬崖边,徒劳地朝着深不见底的黑暗嘶吼,声音凄厉绝望,在空旷的山谷中久久回荡,最终被越来越近的匈奴铁蹄声彻底淹没。
谷口,左贤王的大纛之下,一个戴着金狼面具的身影勒住战马,冷冷地注视着悬崖的方向。
面具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残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