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一盆冰冷的井水狠狠泼在许知虞脸上,激得他猛地一个哆嗦。
他依旧穿着那身雪白的孝服,跌坐在望春院灵堂冰冷的地砖上,浑身湿透,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上。
灵堂中央,那口巨大的乌木棺椁,在惨白的烛光下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寒气。
泼水的是许越身边那个一脸刻薄相的管事嬷嬷。
她叉着腰,尖利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刮着人的耳膜:“我的小祖宗,您醒醒吧,这都三天了,不吃不喝就知道哭!哭能哭活楚将军吗?!老爷说了,您再这么作践自己,他就……”
“滚。” 许知虞挤出这个字。
他低着头,湿漉漉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肩膀还在微微颤抖。
嬷嬷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噎得一窒,随即恼羞成怒:“你……”
“我让你滚!” 许知虞猛地抬起头。
湿发甩开,露出那张脸。依旧是苍白,依旧是泪痕交错,但那双眼睛里哪里还有半分痴傻、半分悲恸?
那里面盛满了血丝,如同蛛网般密布。
嬷嬷被这眼神吓得魂飞魄散,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踉跄着后退几步,差点被自己的裙摆绊倒。
许知虞不再看她。
他撑着冰冷的地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湿透的孝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却挺直的脊背。
他一步一步,走向那口空棺。
脚步虚浮,仿佛随时会倒下。
他停在棺椁前,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抚摸着棺沿。
那上面没有名字,没有铭文,只有他三天来滴落的泪痕。
“将军……” 他喃喃着,声音破碎,仿佛下一刻就要再次崩溃。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像是要扑进那空棺里,抱住那并不存在的尸骸。
就在他的上半身几乎完全探入空棺的阴影中时——
他抚摸着棺沿的右手,快速在棺椁内侧一个凹陷处,轻轻叩击了三下。
“嗒…嗒…嗒…”
微不可闻的三声轻响,被外面呼啸的风声完美掩盖。
叩击完毕的瞬间,他的身体猛地一软,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整个人向前扑倒,上半身重重地伏在了空棺的边缘。
额头抵着冰冷的棺木,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将军……别丢下阿虞……阿虞怕……怕黑……”
那哭声悲切绝望,闻者伤心。
没有人看到,在他扑倒的瞬间,那只藏在宽大袖中的左手,如同闪电般探出,将一块磁石吸附在一个铜制小点上。
“咔哒。”
一声机簧弹动声在棺椁内部响起。
空棺底部,一块看似严丝合缝的底板,无声无息地向下滑开了一线缝隙。
露出了下面一个极其狭小的暗格。
暗格中,静静地躺着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羊脂玉瓶,瓶身温润,却隐隐透着一股阴寒之气。
瓶口用一层薄如蝉翼的蜡膜密封着。
许知虞指尖快速夹住了那个玉瓶,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将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空瓶塞回暗格。
“咔哒。”
底板瞬间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
整个过程,发生在许知虞扑倒、痛哭、肩膀耸动的短短一息之间。
行云流水,毫无破绽。
当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离开棺沿时,手早已缩回了宽大的袖中,紧握成拳,将那枚冰凉的羊脂玉瓶死死攥在掌心。
解药。
能彻底解除楚柞宁体内“蚀骨散”毒素的解药。
能让他摆脱瘫痪伪装束缚的真正解药。
终于到手了。
泪水依旧汹涌地从他眼中滚落,划过苍白的脸颊。
但那深不见底的瞳孔深处,悄然燃起光亮。
如同绝境中窥见生机的星芒。
——
“圣——旨——到——!”
尖利高亢的宣旨声,狠狠撕裂了望春院灵堂内压抑的悲泣和呜咽。
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声由远及近。
灵堂的门被粗暴地推开。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雨雪倒灌进来,吹得灵堂内的白幡疯狂舞动,烛火剧烈摇曳,几乎熄灭。
一队盔明甲亮、杀气腾腾的御前侍卫鱼贯而入,分列两旁。
为首的大太监孙德全,一身簇新的绛紫色蟒袍,手捧一卷明黄色的圣旨,尖瘦的脸上毫无表情。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针,扫过灵堂中央那口刺眼的空棺,最终落在一身缟素的许知虞身上。
许知虞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傻了,连哭泣都忘了,呆呆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神空洞茫然。
孙德全展开圣旨,尖细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在死寂的灵堂中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楚氏柞宁,身受国恩,不思报效,反丧师辱国,坠崖殒身,实乃咎由自取!然念其旧日微功,免其株连。许氏知虞,温良敦厚,朕心甚怜。着即册封为虞妃,三日后入宫伴驾,不得有误!钦此——!”
圣旨念罢,灵堂内一片死寂。
只有白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虞……妃?” 许知虞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茫然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空洞地看着孙德全,又看看那卷明黄色的圣旨,脸上写满了不解,“入宫……伴驾?”
孙德全嘴角勾起充满恶意的弧度,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许少爷,哦不,该叫虞妃娘娘了。这可是天大的恩典!楚将军尸骨未寒,陛下便如此体恤,接您入宫享福,免受这守寡之苦,您还不快谢恩?”
“谢恩?” 许知虞像是终于听懂了,他喃喃着,目光缓缓移向灵堂中央那口巨大的、空荡荡的乌木棺椁。
棺木在惨白的烛光下,反射着冰冷幽暗的光泽。
突然。
他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刺激到了,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湿透的孝服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颤抖的身形。
他踉跄着扑向那口空棺。
动作快得如同疯魔。
“不——!我不去!我不入宫!” 他发出凄厉的尖叫,声音变了调。
他死死抱住冰冷的棺沿,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指甲在乌木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他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孙德全和他身后那些冰冷的侍卫,眼神里恨意疯长。
“将军没死!他没死!他答应过阿虞会回来的!他答应过的!” 他嘶吼着,涕泪横流,声音嘶哑破碎,“你们骗人!你们害死了将军!现在又要抢走阿虞!我不去!死也不去!我要在这里等将军!等他回来!!!”
他一边嘶吼,一边用头狠狠撞向坚硬的棺椁。
“咚!咚!咚!”
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他绝望的哭嚎,在灵堂里回荡,听得人头皮发麻。
额头上瞬间红肿一片,甚至渗出了血丝。
那模样,疯狂,绝望,将一个痛失所爱、心智不全、又被强行夺走的“傻子”的崩溃,演绎得淋漓尽致。
孙德全脸上的假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嫌恶。
他挥了挥手,声音如同寒冰:“虞妃娘娘伤心过度,神志不清了。来人,扶娘娘下去梳洗更衣,好生‘伺候’着,三日后,准时送入宫中!”
两名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上前,粗暴地去拉扯许知虞。
“放开我!放开!将军!将军救我!!!” 许知虞拼命挣扎,撕咬踢打。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口空棺上,充满了刻骨的眷恋和无尽的悲恸。
混乱挣扎中,他那只紧握着羊脂玉瓶的手,死死地藏在袖中。
侍卫的手牢牢扣住了他的双臂,巨大的力量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将他硬生生从棺椁上撕扯下来。
双脚离地,如同一个破败的玩偶。
“拖下去!” 孙德全的声音冰冷无情。
许知虞的身体被强行拖离了棺椁,拖离了灵堂。
他最后回望那口空棺的目光,充满了痛楚,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
然而,在那汹涌的泪水之下,泛着杀意的礁石悄然浮出水面。
那杀意,如同深渊中悄然抬头的毒龙,冰冷,无声,却带着毁天灭地的疯狂。
目标,直指那金銮殿上,端坐龙椅的九五之尊。
灵堂的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里面惨白的烛光和空荡的棺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