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殿。
红。
铺天盖地的红。
猩红的波斯地毯从殿门一直铺到九重丹陛之下，厚重的金丝绒幔帐从殿顶垂落，染着烛火的金光。
龙凤喜烛在殿柱旁熊熊燃烧，烛泪滚烫，滴落在鎏金的烛台上，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龙涎香气，显出一股属于权力的奢靡气味。
这本该是人间极致的喜庆与尊荣。
然而，那无处不在的红，在巨大宫殿里，却透着一股妖异和不祥。
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如同泥塑木偶，垂首敛目，脸上挂着千篇一律的恭敬笑容，动作僵硬刻板。
殿外，暴雨依旧倾盆，豆大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琉璃瓦顶和紧闭的雕花窗棂，发出沉闷而连绵的巨响，如同无数冤魂在殿外哭号，试图闯入这片用鲜血和权力堆砌的虚假繁华。
许知虞坐在丹陛之下左侧的紫檀木雕花椅上。
他身上不再是那身刺眼的孝服，而是被强行换上了一套繁复华丽到令人窒息的宫装。
大红的锦缎上用金线绣着展翅的凤凰，裙摆层层叠叠，缀满了细碎的珍珠和宝石，在烛光下闪烁着冰冷刺目的光。
沉重的赤金凤冠压得他细弱的脖颈几乎无法抬起，垂下的珠帘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毫无血色的唇。
他低垂着头，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腿上，宽大的袖袍垂落，遮住了手腕。
指尖在无人可见的袖中，死死地抠着掌心那道伤口。
血痂被抠破，粘腻的湿润感顺着指尖蔓延，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勉强维持着他摇摇欲坠的清醒。
“爱妃，” 丹陛之上，年轻的天子齐渊斜倚在宽大的龙椅上，冕旒的珠玉微微晃动，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余下薄唇勾起的一抹玩味的弧度，声音懒洋洋地拖长，“这身衣裳，可还合身？”
许知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他微微抬起头，隔着晃动的珠帘，迎向那道目光。
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属于“虞妃”的笑容，声音细若蚊呐：“谢……谢陛下恩典……合……合身的……”
“合身便好。” 齐渊轻笑一声，端起手边一只玉杯，杯中盛着琥珀色的美酒，香气醇厚醉人。
“今日是朕与爱妃大喜之日，来，陪朕饮了这杯合卺酒。” 他微微抬手示意。
侍立在一旁的大太监孙德全立刻躬身上前，手中托着一个同样材质的碧玉托盘，盘上放着另一只稍小些的凤形玉杯。
他走到许知虞面前：“虞妃娘娘，请。”
许知虞的目光落在那杯酒上。
琥珀色的酒液在碧玉杯中微微荡漾，清澈见底，散发着诱人的醇香。
但他却仿佛看到了毒蛇的涎液。
他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更深地陷入掌心的伤口，尖锐的疼痛刺入神经。
他慢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凤形玉杯。
冰冷的玉璧触手生寒。
“爱妃，” 齐渊的声音再次响起，“这酒，可是朕特意命人从苗疆寻来的‘百年好合’佳酿。饮下此酒，从此心意相通，生死相随。” 他故意顿了顿，冕旒珠玉轻晃，“就如同你与楚将军那般‘鹣鲽情深’？”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许知虞的心上。
他捧着酒杯的手猛地一颤，几滴酒液不可避免地溅出。
“陛……陛下……” 许知虞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要拿不稳酒杯。
“喝。” 齐渊的声音陡然转冷。
许知虞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抬起手，将那杯琥珀色的酒液凑到唇边——
就在杯沿即将触碰到唇瓣的刹那。
他的动作微微一顿。
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挡，捧杯的右手快速在杯沿内侧的凸起处轻轻一按。
“咔哒。”
杯底，一个的暗格瞬间弹开。
几滴无色无味的液体无声无息地滴入琥珀色的酒液中。
瞬间融入，消失无踪。
做完这一切，许知虞再无犹豫，仰头，喉结滚动，将那杯“百年好合”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辛辣中带着一丝诡异的回甘。
他放下空杯，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瞬间涌上一抹病态的潮红。
“好！” 齐渊抚掌大笑，“爱妃果然爽快！”
他也举起手中的蟠龙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他看向许知虞的目光更加放肆。
“吉时已到，请陛下与娘娘移驾寝殿。” 孙德全尖细的声音适时响起。
齐渊站起身，冕旒珠玉轻晃。
他一步步走下丹陛，朝着许知虞走来。
龙涎香混合着酒气的气息越来越近，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压迫感。
许知虞依旧低垂着头，身体微微颤抖着。
他顺从地站起身，在孙德全和宫女的搀扶下，跟随着齐渊的脚步，朝着承恩殿后方那扇通往寝殿的巨大拱门走去。
猩红的纱幔在身后层层垂落，隔绝了前殿摇曳的烛光。
寝殿内光线昏暗，只点着几盏造型暧昧的宫灯。
空气里弥漫着更加浓郁的龙涎香气，甜腻得令人窒息。
齐渊挥退了所有宫人。
厚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寝殿内只剩下两人。
齐渊站在龙床边，背对着许知虞，慢条斯理地解着腰间蟠龙玉带，声音带着志得意满的狎昵：“爱妃，还不快过来伺候朕安歇？”
许知虞停在距离龙床几步之遥的地方，背对着齐渊，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颤抖着，伸向自己发间那顶沉重华丽的赤金凤冠。
动作缓慢，仿佛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都耗尽了心力。
他小心翼翼地取下凤冠，乌黑的长发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披散在单薄的肩头。
然后，他拔下了发髻中最不起眼的赤金凤簪。
簪身纤细，簪头是一只小小的、展翅欲飞的凤凰。
他握着那支凤簪，缓缓转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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