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花下（二）

蝉鸣在七月织成密网时，爱理发现老宅的每个午后都有独特的光影剧本。当吊扇的阴影在胡桃木楼梯上画出旋转的年轮，枫会抱着冰镇西瓜从厨房晃出来，刀柄上凝结的水珠在瓷砖上洇出浅灰色的星图——那是他模仿她画榕树气根时的笔触。

“试试把西瓜籽摆成星座。”他突然将果盘推到画架旁，指尖捏着半片月牙形的红瓤，在调色盘边缘印下湿润的胭脂色，“去年我在露台数星星，把猎户座看成了打翻的颜料盘。”爱理看着他认真排列黑亮瓜籽的模样，忽然想起相簿里那个把西瓜皮扣在头上的男孩，此刻正用拇指蹭掉她鼻尖的钴蓝色颜料，动作轻得像触碰一片即将振翅的蝉蜕。

暴雨总在午后突袭。当豆大的雨点砸在爬山虎叶片上，两人会挤在顶楼的老虎窗下看雨。枫翻出祖母的旧手账，泛黄的纸页间夹着褪色的绣球花标本，墨迹里藏着昭和年代的蝉鸣：“她写‘初遇爷爷那天，他的白衬衫比绣球花还要亮’。”雨滴在玻璃上划出银线，爱理忽然看见他睫毛上倒映的水痕，像串未完成的省略号——于是她蘸着窗台上的雨水，在笔记本边缘画下两个重叠的剪影，背后是炸开的雨珠与舒展的爬山虎卷须。

钢琴凳成了临时书桌。爱理和枫画速写时，他总把海鸥的翅膀画成变形的三角铁：“小时候父亲带我去码头，说每只海鸥都是会飞的渔铃。”指尖在琴键上敲出不成调的旋律，却在画纸上准确捕捉到寄居蟹搬动贝壳时的颤动——就像此刻他正用2B铅笔描摹她垂落的发丝，笔尖划过眉骨时，她听见他轻声说：“原来人的睫毛在阴影里，会变成榕树气根的倒影。”

某个潮湿的傍晚，两人在储物间发现了枫父亲的旧相机。胶片里定格着九十年代的老宅：年轻的母亲抱着襁褓中的枫站在榕树下，父亲举着刚摘下的莲蓬，镜头光晕里浮动着未被数码化的夏日颗粒。“这卷胶卷还剩三张。”枫对着取景框调整焦距，忽然将镜头对准正在整理贝壳风铃的爱理，“要拍张‘时光修补师’吗？”快门声响起时，海风恰好穿过气根，将她鬓角的碎发吹成贝壳螺旋的弧度。

他们在榕树根部发现了埋在苔藓下的玻璃罐。生锈的盖子里躺着枫八岁时的“宝物”：三颗完整的蝉蜕、半块画着歪扭笑脸的鹅卵石、还有张用蜡笔写的纸条——“给未来的自己：记得保护好榕树洞里的星星”。爱理看着枫耳尖发红地把纸条塞进她的素描本，忽然明白所谓“秘密基地”，从来不是某个具体的地点，而是当两个人的目光落在同片树影上时，时光自然会在彼此瞳孔里搭起凉棚。

盛夏的月夜里，露台的竹席成了漂浮的岛屿。枫支起老式幻灯机，将贝壳风铃的影子投在白墙上：海螺壳的光斑是游动的水母，扇贝壳的轮廓化作振翅的夜蝶。爱理忽然想起昨夜在储物间看见的场景：他蹲在旧棒球手套旁，小心翼翼地把她遗落的靛蓝色画笔放进玻璃罐，动作像收藏一枚即将孵化的蝉卵。

“祖母说，每个夏天结束时，都要留件‘时光信物’。”枫翻出母亲的旧丝巾，将晒干的夕颜花与紫藤花瓣包成小锦囊，“去年我留的是你素描本里的铅笔屑，今年……”他忽然握住她沾着钛白颜料的手，在月光下摊开掌心，“该留幅没画完的画——比如，榕树下正在给寄居蟹读诗的女孩。”

爱理的画笔在画布上顿住。远处传来货轮的汽笛声，与记忆中的蝉鸣、钢琴错音、铁门吱呀声编织成网。她看着枫衬衫领口漏出的锁骨处，那点被颜料蹭上的赭石色，突然想起他说过“爬山虎会记住夏天的温度”——原来他们早已在彼此的时光里，用体温、笑纹、颜料渍，悄悄写下了永不褪色的夏日密语。

当第一颗流星划过相模湾的夜空时，枫的相机恰好捕捉到爱理抬头时睫毛投下的蝶形阴影。胶片在暗袋里慢慢显影的此刻，老宅的吊扇仍在搅动带着薄荷香的空气，榕树根下的玻璃罐里，新放进去的素描纸条正与童年的蝉蜕并肩沉睡，等待下一个被开启的盛夏——就像他们的故事，总在光与影的交界处，藏着比画纸更绵长的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