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程鑫第一次带马嘉祺下山,出于百分之十的软磨硬泡和百分之九十的不放心。
马嘉祺的伤疤恢复得差不多后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丁程鑫在见识过他一个人在家里好端端站着都能给自己摔崩伤口后对他严加看管,采买的事也撂了,全心全意为嘉祺服务。
雪盲症恢复期短,虽然不适合遇强光,但下山去镇上起码看得清路,牵着上大街上溜圈按理说也不会走丢。
他用过午饭就出门,念着马嘉祺走路不方便也就没走那么快,结果到镇上时已经人头攒动,刚好是集会,丁程鑫死死拽着马嘉祺的胳膊,生怕哪里来个人流给他冲跑了。
他这儿还有个活生生的可怜鬼等着报恩呢。
丁程鑫赶路一累就喜欢去茶楼坐会,听那曲每晚都会准时唱起的西厢记。虽然马嘉祺唠叨了他五六次不要耽搁时间,但这并不影响丁程鑫听戏的兴趣,尽他所能影响的,也只是丁程鑫进门时说的那一句,老板来杯茶。
现在变成了老板来两杯茶。
得,马嘉祺根本拦不住。手里拎着那半盒桂花糕,又把小糖人往丁程鑫手里塞,往那一坐还真喝起茶来了,也不得不说,丁程鑫每日唱的调子跟原曲戏班子差了十万八千里,余音绕梁,也怪不得丁程鑫天天乐得夜不归宿。
但实话讲,就这东西丁程鑫要真想听,他又不是不能学。这又不难。
在外面听和在家听,有什么区别?
【】
茶楼一直是按时间点办事,丁程鑫续了杯茶等着戏班子下台,捋着胡子的话本先生坐上去,这一记讲的是沉香扇,丁程鑫没急着走,拉着马嘉祺听了一会。
“那徐文秀赴京赶考,途在大悲寺偶遇兵部尚书之女蔡兰英,两人一见倾心,相互爱慕。以扇为媒,私订终身。
为接近心上人,徐文秀不惜卖身投靠蔡府,成为书僮。在府中,他与蔡兰英多次相会,感情深厚。然而,这秘密公开,蔡母大怒,将徐文秀逐出府门。
离开蔡府后,徐文秀发奋图强,考中状元。不久,在母舅陆朝龙家中撞见爱人。——蔡兰英为了追随徐文秀,违抗母命,改装出逃,被陆朝龙收为义子。
两人得以相认,喜结良缘,终成眷属。”
丁程鑫听得入迷,旁边的马嘉祺倒是呆着的脑袋,茶也不喝,就那样坐着,像是在思考。他哭笑不得地捏捏马嘉祺的手指,“做什么,在思考人间情爱如此复杂么?”
马嘉祺没点头,也没摇头。
丁程鑫把壶里茶喝完,放了杯子准备收拾东西上山。牵着马嘉祺的手准备走,忽然听见他开口道,“丁程鑫。”
“在听。”两个人走出了茶楼,身边的人群又热闹起来,说话的声音也被人群淹没。
“——你可知,何为人间情爱?”
“情爱就是对一个人发自内心的依恋,是身体的本能反应,是念及心里的牵挂,是安全感的代名词。你若身子不适,他会疼痛在身,你若久不归家,他会心猿意马。”丁程鑫这样形容,但始终觉得此些词汇形容爱之一字,不够贴切。
马嘉祺安静下来,看样子又在思考了。
【】
雪下得毫无预兆。
丁程鑫牵着马嘉祺慢吞吞上山的那会天已经蒙蒙沉,他猜得一会阴雨天气,却在山腰处见到了飘飞悬浮的晶莹雪花。他心知这夜雪会很大,加快了步子上山。
风刮起来就是没了命的吹,冷空气顺着衣襟灌进去,身上也被落下的雪花沾湿。
马嘉祺忽然张开五指,几片雪花落在他掌心,很快凝成湿润的水坑,“丁程鑫,下雪了。”
“好冷。”丁程鑫停下步子哈了口白气,搓了搓冻红的双手双耳打算继续行路,却感受到肩膀一沉,是马嘉祺脱下的斗裘。
他一共有两件防风斗裘,只是这次出门没料到会下雪,马嘉祺又是个病患,他才只给马嘉祺穿了,自己只穿了件单薄的素青粗布,自然是冷得要了命。
那件斗裘还存留着马嘉祺身上的余温,好似还裹了他身上被温度裹挟发酵的中药味。
马嘉祺走到他前面笨拙地在他锁骨处系好了斗裘的皮绳,随后将斗裘的帽子扣在了丁程鑫脑袋上,拍了拍上面的落雪。
丁程鑫盯着他的脸,说不上来某一瞬间有什么感触。只是觉得心脏跳得很快,快得他听不见喧嚣的风声,只有眼前漫天的雪,和他胸前那处丑的要命的蝴蝶结。
【】
到家门口时两个人已经几乎成了雪人,丁程鑫拍着身上的落雪,也没忘了帮马嘉祺整理湿润的衣襟,“你这衣服比我的还湿,怕是穿不得了,脱下来晾上吧。”
他话毕就要上手扒马嘉祺领子,被后者使了劲攥住胳膊,一抹红漫上脸颊。
他反应过来,示意马嘉祺自己脱。
马嘉祺换了件干净衣服,刚才的外衣脱到一边,拿起来准备去外面竹架上挂着。丁程鑫看见马嘉祺只穿了一件里衣就往外走,怕他吹了风就追出门去,脚踩进柔软的绵雪里。
脚踩进厚实雪里的瞬间不会怎样,但最忌讳的就是踩进半化含冰的水渍坑里。
丁程鑫就犯了这样的忌讳,瞬间被脚下的冰滑水渍滑倒,两只手应激反应般向前伸去,恰好扒住了正在挂衣服的马嘉祺的肩膀。
一瞬间天旋地转。
丁程鑫再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一双大手抱进身子里护着,而又听见一声闷哼,马嘉祺安安稳稳把他抱了个结实,他一睁眼就是明亮白皙的雪,和映入目光中蒙着眼布的马嘉祺。
马嘉祺怎么会接住他?
他一瞬间慌张万分,朋友之间的越界行为所带给他的罪恶感和全身滑倒时的警惕防备使他的身子一瞬间处于宕机之中,他顾不上马嘉祺拽着他的手腕强行坐到一边去,身体本能消散,大脑才开始慢吞吞接收信息。
对,就是刚才那样。马嘉祺抱着他,偏偏还是凛冬,呼吸凌乱还能看见不断窜出的白气,温热的皮肤触感,手腕上被拽出的红痕,身上沾了湿的衣服,都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事。
好荒唐啊,马嘉祺不会以为他故意所为吗?
“对不起,我刚才没站稳。”他拍了拍身上的脏污准备也拉马嘉祺站起来。
但是转过头去一想,他身上已经脏了,又是这样的大雪,何不痛快玩一场?
他说干就干。
马嘉祺似乎还在懵逼之中,刚才下意识接了个活生生的人压到自己身上,摔倒了肯定足够他一个人晕半天,病秧子需要缓一会。
丁程鑫趁他不注意偷偷捏了把雪就往马嘉祺领子里塞,没滑进去,落在了脖颈处,冰得那小病秧子一个激灵把雪拍掉,反应过来丁程鑫在做什么,也很快站起来。
他笨拙地蹲着捏了把雪,下一秒一个结结实实的雪球就砸在丁程鑫眉眼处。
诶,不是,这瞎子怎么砸这么准?
丁程鑫斗志一下燃起来,玩嗨了的他唇角根本压不住,笑得很明媚,像一旁渲染满天的夕阳一般,温暖,明媚,是冬天的太阳。
也只允许是冬天的太阳,不许是其他季节的。
因为马嘉祺只喜欢冬天。
【】
马嘉祺是在两日前发现雪盲症恢复的。
丁程鑫给他眼睛上蒙上的那块破布缝合做得粗劣,顺着光线清晰可见其背后的世界光景,即便不摘也无伤大雅,他依旧可见。
但他并不急着摘下眼罩对丁程鑫坦白,而是偷偷睁开眼生活了几日。
他趁着丁程鑫喂他吃汤圆时仔仔细细看过他的面庞,皮肤细腻如昆山美玉,只是因为常年生活在高寒雪原而泛着生理性的红润,唇齿谈不上朱唇皓齿,却是顺眼的暖赤色。
很漂亮,尤其是一副圆杏眼,狭长却不失圆滑,圆钝感包容锋利的长线,睫毛像停止颤动的蝴蝶翅膀。
视线清晰后他做什么事情都方便许多,也能看清楚自己偷偷做错事后丁程鑫对他的一套空气拳惩罚。仗着马嘉祺看不见,丁程鑫经常在他后脑勺的头发上给他扎小辫,对着镜子在他脑袋上比划兔耳朵,掉到衣服上的饭菜捡起来再次送进他嘴里。
这么坏啊,程鑫哥哥。
下山那日是他第一次用双眼观察到热闹纷呈的人间。他始终感觉着丁程鑫的手紧紧扣着他的,摩挲着他指尖的纹路。
很温暖。
他攥着丁程鑫的手腕,感受到他一震一震的脉搏,很微弱,但他又仔细摸了摸,就是心跳。
天界之人没有心跳,只有对人间万物有情,情谊扎根世间的人,才有心,才有脉搏。每一次心脏的跳动,流出的血液有寄身处,方为七情六欲。
丁程鑫是爱世间,还是这世间有他爱的人?
马嘉祺不懂爱,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呼吸起伏,他还真当作了心跳震动。
眼前被他攥着的丁程鑫当然想不到那么多,高高兴兴采买了几样东西,路过茶楼时略一沉吟,对着马嘉祺道:“带你去个地方,你应该喜欢。”
他跟着丁程鑫进了茶楼,余音绕梁,是丁程鑫一向喜欢听的西厢记。他以前只是听个声音,头一次看见装扮精致的戏子登台,觉得新奇,还想着丁程鑫化上那浓妆的模样,憋不住笑,把手里糖人桂花糕都放在一边,自个儿拿个杯子遮掩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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