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工地门口的积水映出灰蓝色的天空,像一面碎裂的镜子。薛怜儿把高跟鞋脱了,提在手里,赤脚踩进水里,凉意顺着脚底往上爬,她打了个寒战,却觉得清醒。许淮站在不远处,背对着她,正在和门卫说话,声音不高,只听见"安全帽""提前十分钟"几个词断续飘来。他穿着深灰色工装外套,肩膀被雨水浸出一片深色,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腕。薛怜儿走近,水泥地上的碎石硌在脚心,微微的疼,她却没放慢脚步。
许淮回头,目光在她赤脚上一扫,没说话,只伸手接过门卫递来的安全帽,转身扣到她头上。帽檐有点大,往下滑了一寸,遮住她眼睛。她抬手去扶,指尖碰到他的,温度短暂交错,他很快松开,指了指工地入口:"进去。"两个字,没有多余的情绪。薛怜儿点头,把鞋子挂在手指上,跟在他身后。门口堆着钢筋,铁锈味混着湿土味,钻进鼻腔,她皱了皱眉,却没停。
施工电梯哐当哐当往上升,铁栏外是还未封顶的楼层,风从四面灌进来,吹乱她还没来得及梳好的发尾。许淮站在她前面,一手握住栏杆,一手插在兜里,背脊笔直。电梯晃动,她没站稳,肩膀撞到他后背,硬实的触感让她下意识屏住呼吸。他侧头,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怕高?"她摇头,却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电梯停下,他先一步跨出去,回头看她,目光在她赤脚上停了一秒:"鞋穿上,地面有钉子。"
楼层刚浇完混凝土,表面还残留昨夜雨水的湿痕,脚踩上去,留下浅浅的印子。薛怜儿弯腰穿鞋,鞋带被雨水浸湿,滑得不好系,她蹲下去,手指冻得有些僵。许淮没等她,径直走向前方,背影在灰蒙的天色里显得格外挺拔。她系好鞋带,小跑两步跟上,高跟鞋踩在不平的混凝土上,声音清脆,像某种倒计时。他停下,指向地面一条用粉笔画的线:"七点整,混凝土开始收面,你负责记录每一处裂缝和气泡。"说着,他递给她一本硬皮笔记本,封面沾着水泥点子,边角磨得发白。
薛怜儿接过,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茧,粗糙却干燥。她翻开本子,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手绘图表,墨迹新旧交错,她抬眼,许淮已经蹲下身,手指抚过混凝土表面,指腹沾上一层灰色泥浆。他动作很轻,眉头微蹙,薛怜儿站在他身后,忽然觉得那层灰色泥浆也沾到了自己心上,沉重,却莫名踏实。她学着他的样子蹲下,手指刚触到混凝土,冰凉的触感让她缩了缩,却还是稳稳按了下去。
"裂缝宽度超过0.2毫米,标记。"他头也不抬,声音低而清晰。六点五十九分,混凝土表面浮着一层夜雨留下的水膜,像一面被谁随手扣在地上的镜子。薛怜儿蹲在那条白粉笔线旁,铅笔尖悬在裂缝上方,却迟迟落不下去。她在心里默念:0.2毫米——超过就要标红。可眼睛不断失焦,裂缝像一条活过来的黑虫,微微扭动。脑子里闪回的却是许淮把牛奶推给她的那一秒,杯壁的水珠滑到他指根,温度冰凉,她却无端觉得烫。
“记录。”身侧的男人开口,声音不高,却震得她指尖一颤。铅笔芯“啪”地折断,在混凝土上留下一个突兀的黑点。薛怜儿低低吸了口气,迅速换一头,继续写。她不敢抬头,怕一抬头就被他看见自己瞳孔里的慌乱——那里面晃动的不是裂缝,而是凌晨那杯牛奶的倒影。
许淮侧目。女人的睫毛被风吹得乱抖,像被雨打湿的蝶翅,却硬要做出镇定的样子。他忽然想起五年前在苏黎世工地,自己第一次独立负责项目,也在清晨的冷风里划错过一条基准线——错误被导师用红笔圈出,圈痕大得刺眼。此刻,那抹无形的红圈仿佛落到了薛怜儿背上,他无意识地伸手,却在半空停住,转而插回兜里。
七点一刻,楼层边缘的升降机“哐当”一声停稳。门开,一把透明雨伞先探出来,伞骨滴着水,陈妍萱拎着保温壶跨出电梯,鞋底沾了泥,却一步没停。她远远看见蹲在地面的两道背影——许淮的肩膀被初升阳光拉出锋利剪影,旁边那道纤细影子几乎嵌进他的影子里。
薛怜儿先抬头。阳光斜射,她眯起眼,一瞬间有种被窥破的尴尬,手下意识去遮笔记本。陈妍萱走近,把伞倾向她,自己却暴露在雨后的湿风里,刘海很快被潮气打湿。
“给你带了姜茶。”她晃了晃保温壶,声音轻,却足够让旁边的许淮也听见。薛怜儿愣了半秒,去接的手停在半空——她忽然想起凌晨那条差点发出的通稿,标题里“抄袭”两个字像毒刺,此刻就蜇在她舌尖。指尖碰到壶壁的温热,那一瞬她几乎想逃。
许淮起身,顺手接过壶,拧开盖子,热气扑出来,在他睫毛上蒙了层雾。他先倒了一杯递给薛怜儿,再倒一杯给陈妍萱,最后才给自己。简单的顺序,却让薛怜儿心口猛地收紧——她分辨不出这是体贴,还是一种无形的提醒:在这里,有先后,有主次。
陈妍萱低头吹了吹茶面,目光不经意掠过地面那本摊开的笔记本。裂缝示意图旁,一行小字闯入视线:
“轴线偏北2cm,需返工。”
她眉心微跳——这条记录意味着整版混凝土要重新浇筑。她抬眼,却见薛怜儿正偷眼看她,目光相撞的瞬间,对方像被烫到似的低下头。
陈妍萱记忆里,自己昨晚在图纸上随手改过的正是这条轴线——当时许砚倚在她身后,下巴搁她肩窝,呼吸温热,她笑着躲,笔尖一偏,2厘米就这么滑出去。她以为那不过是两人之间的情趣暗号,却没想到被薛怜儿白纸黑字写进质量缺陷。
薛怜儿则完全不知内情。她记录时心里反复回荡许淮那句“超过0.2标红”,眼睛一眯,把2厘米当成裂缝宽度写进栏位。此刻被陈妍萱注视,她误以为对方在质疑自己的专业——呼吸顿时短了一截,胸腔里像被塞进一块湿棉,透不过气。
许淮觉察空气绷紧,却偏头看向远处塔吊,似在斟酌。
塔吊上的对讲机突然传出急促喊声:
“三号泵车泄压!灰浆回流!快停!”
声音划破楼层,许淮脸色一沉,拔步冲向边缘。陈妍萱下意识跟上,却在湿面打滑的刹那踉跄,整个人向前扑去——
薛怜儿伸手,却只抓住一把湿冷空气。她眼见陈妍萱膝盖重重磕在混凝土上,保温壶飞出去,姜茶泼洒,热雾混着灰尘腾起。许淮回身,一把捞起陈妍萱,声音低而急:“疼不疼?”女人脸色发白,却摇头,第一时间指向地面:“记录本——别弄湿!”
薛怜儿愣住。那瞬间她明白,陈妍萱担心不是自己的膝盖,而是她写了一个早上的数据。胸口像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酸涩与羞愧同时涌上来。她扑过去把笔记本抱进怀里,塑料封面已沾上一滩茶渍,字迹晕开一小片灰黑。她死死按住,像按住自己即将崩开的伪装。
许淮抬眼,目光在她与陈妍萱之间走了一个来回,沉声吩咐:“送她去医务室。”却见薛怜儿猛地站起,声音发颤却异常清晰:“是我记错数据,返工损失我担。”
一句话,把误会的芽生生掐断,却也把自己逼到悬崖边。
陈妍萱抬眸,眼底没有责怪,只有愕然与一丝说不清的疼惜。她伸手,指尖落在薛怜儿被茶渍染灰的袖口,轻轻攥住:“裂缝不是质量问题,是我昨晚笔误。”声音不高,却足以让许淮听清。
风掠过,混凝土表面的水膜被卷起,细碎水珠扑在薛怜儿脸上,冰凉,她却觉得滚烫。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觉心脏在胸腔里狠狠撞了一下——那杯打翻的姜茶,那行错记的2厘米,那一句“我担”,像三把钥匙同时插入锁孔,咔哒一声,开了她心底某道暗门。
许淮没再说话,只伸手,把薛怜儿怀里的笔记本接过,随手合上茶渍斑斑的封面,声音低而稳:“先救人,再救数据。”他转身,一把将陈妍萱横抱起,大步迈向电梯。
薛怜儿站在原地,湿透的衬衫贴着皮肤,冷得发颤,却第一次感到一种踏实的灼热——从脚底升起,一路烧到眼眶。她抬手,抹去脸上的水迹,分不清是雨、是汗,还是差点决堤的泪。
电梯门合拢前,陈妍萱对她笑了一下,唇形无声:“别慌,有我。”
那一笑,像雨后初绽的微薄光晕,照得薛怜儿眼底发烫。她深吸一口气,跟着跑向楼梯口,心跳在胸腔里轰然作响——不再是机关算尽的鼓点,而是某种近乎鲜活的、重新启动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