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邮局

傍晚六点，南城的天色像被水稀释过的墨，灰里透蓝，风从江面吹过来，带着潮湿的咸味。陈妍萱拄着一根借来的黑色雨伞，从医院侧门出来，膝盖处的纱布贴在皮肤上，像一块不合时宜的补丁。她拒绝了许淮的护送，只说自己想静一静，随后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的地址却不是回家的方向，而是“晚风邮局”——一个位于老城区的自助邮政所，24小时营业，几乎无人知晓。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那里。也许是膝盖上的疼痛让她想起一些旧日的事，也许是薛怜儿那个眼神——那种混杂着羞愧、惊慌和某种近乎决绝的坚定——让她心绪难平。她需要一个地方，把一些事情写下来，寄出去，或者，只是写下来。

邮局藏在一条狭窄的老街尽头，门口的风铃是铜制的，声音清脆得像是从上世纪传来。推门进去，一股陈旧的纸墨味扑面而来，灯光昏黄，却足够温暖。大厅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台老式的自助寄信机和一排木质信箱，信箱上漆着暗红色的编号，有些已经剥落。陈妍萱走到角落的写字台前，坐下，从包里拿出一张信纸和一支钢笔——那是她随身携带的习惯，设计稿画累了，她总会写点什么，不是日记，也不是信，只是写。

她拧开笔帽，笔尖在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开始写：

“To 薛怜儿：

你可能永远不会收到这封信，但我还是想写下来。今天你说的那句‘我担’，我听见了。我知道你不是在演戏，至少那一刻不是。我看见你眼里的光，像是终于从某个很深的井底爬出来，浑身湿透，却第一次呼吸到空气。

我曾经也那样过。

三年前，我刚进许氏，被分到项目部，做一个无人看好的旧改方案。我熬了三个通宵，把模型做出来，结果汇报当天，数据出错，整个提案被否决。我在厕所里吐得昏天黑地，没人来安慰我，也没人责怪我，他们只是说‘下次注意’。但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错。我回到出租屋，把模型拆了，一片一片扔进垃圾桶，像拆掉自己的一部分。

后来，我重新做了一遍，不是为项目，是为我自己。我告诉自己，如果再有下一次，我会站出来，说‘是我’。

今天，你替我说了。

我不知道你过去经历了什么，也不确定你以后会选择什么路，但我想告诉你：那一刻，我很感激你。不是因为你替我背锅，而是因为你终于让自己站在了光里。

别再回到井底了。

——陈妍萱”

她写完，折起信纸，塞进一个牛皮纸信封，写上“薛怜儿（转交）”，然后在信箱前站了很久，最终把信投进了编号为“No.17”的箱子。她不知道这个箱子是否有人开启，也不知道这封信会不会被薛怜儿看到，但她知道，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

走出邮局时，天已完全黑下来，街灯亮起，橘黄色的光晕落在青石板上，像一层柔软的旧绒布。她撑起伞，慢慢往街口走，膝盖仍有些疼，但心里却莫名轻松，像是把一块压了很久的石头，悄悄放进了别人的口袋。

街口处，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那里，车灯没开，车窗降下一条缝，露出半张侧脸——许砚。他没穿西装外套，衬衫袖口卷到手肘，手臂搭在车窗上，指间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烟。看见她出来，他推开车门，下车，没说话，只是走到她面前，伸手接过她的伞，另一只手自然地扶住她的腰。

“怎么不回家？”他问，声音低，却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

“想写封信。”她答，没解释太多。

他没再问，只是低头看她膝盖上的纱布，眉头微蹙，像是对那点小伤耿耿于怀。他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纱布边缘，动作轻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艺术品。

“疼吗？”

“不疼。”她笑，眼睛弯起来，像月牙。

他看着她，没说话，只是伸手把她拉进怀里，手臂收紧，像是要把她整个人嵌进自己的胸膛。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低哑：“以后别一个人乱跑。”

她没回答，只是伸手抱住他的腰，指尖抓住他衬衫的后摆，像抓住一根浮木。街灯在他们头顶静静亮着，风从巷口吹来，带着邮局里那股旧纸墨的味道，混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香。

远处，江面上的船笛声低低响起，她闭上眼睛，听见自己的心跳，缓慢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