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九月的阳光透过医学院办公室的窗玻璃，在磨石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沈雾熙站在窗边，白大褂袖口挽至肘间，露出清瘦的手腕。窗外香樟树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在地上投下细碎晃动的影子。他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新生报到处，目光看似平静，修长的手指却无意识地在窗台上轻轻敲击着。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雾熙，能不能帮个忙？”辅导员推门进来，额上带着细密的汗珠，“迎新处缺人，你去顶一会儿？就今天上午。”

他转过身，轻轻点头，将手中的解剖学笔记合上。书页间夹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照片上两个少年并肩坐在孤儿院的老槐树下，年长的那个搂着年幼的肩膀，两人都笑得眉眼弯弯。他的指尖在照片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将它小心翼翼地收进抽屉深处。

作为大二生，他本不必参与这些迎新活动，但今天——他看了眼墙上的日历，九月三日，新生报到的最后一天。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白大褂口袋，里面装着一张特意准备的联系卡，卡片的右下角手绘的骨骼图案旁，有一行需要放大镜才能看清的小字：

「测量心跳的标尺，是你离开的距离。」

这是他藏在心底四年的秘密，是他无数次在深夜实验室里，对着骨骼模型喃喃自语的话。

下楼时，他的脚步比平时要快些。医学院的大理石台阶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他的影子在台阶上拉长又缩短。走廊两侧的玻璃展柜里陈列着各种医疗器械，不锈钢的表面反射出他匆匆而过的身影。白大褂的衣角在转身时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校门口人声鼎沸，初秋的阳光依然带着灼人的热度。他站在迎新处的遮阳棚下，熟练地为新生办理手续，目光却不时掠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每一个拖着行李箱的身影都会让他的心跳快上一拍，又在发现不是那个人后缓缓平复。

四年了。

那个孩子，现在应该也这么高了吧？他暗自比划着，却在下一秒自嘲地摇头。怎么可能还记得确切的身高？离开时沈屿安才十五岁，还是个瘦弱的少年，总是跟在他身后，用软糯的声音喊他“哥哥”。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想起离开前那个夜晚，沈屿安偷偷爬到他床上，把哭湿的脸埋在他怀里。“哥哥，你一定要回来。”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抓着他衣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当时说了什么？他说：“屿安要乖乖的，等哥哥回来。”

可他失约了。

国外的学业远比想象中繁重，奖学金只够覆盖最基本的开支。他不得不利用所有课余时间打工，在餐厅洗盘子，在便利店值夜班。每一个疲惫的深夜，他都想听听那个熟悉的声音，可一想到高昂的国际长途费用，又只能默默放下话筒。

这些年，他靠着偶尔从院长那里得到的只言片语，拼凑着沈屿安的成长轨迹。知道他考上了重点高中，知道他在数学竞赛中得了奖，知道他依然保持着年级前列的成绩。每一个消息都像一束微光，支撑着他在异国他乡的漫漫长夜中继续前行。

“学长，医学院报到处在哪？”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雾熙的脊背瞬间僵直。

这个声音……

虽然比记忆中低沉了些，但那个独特的音色，带着一点点柔软的尾音，他怎么可能忘记？

他缓缓转身，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滞。阳光从遮阳棚的缝隙间漏下，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色光点。

少年拖着行李箱站在阳光下，白T恤被汗水浸湿了一片，贴在清瘦的脊背上。他长高了许多，曾经圆润的脸庞变得棱角分明，鼻梁挺拔，唇线紧抿，唯有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得能倒映出天空的颜色，此刻正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

沈屿安。

这个名字在他喉间滚了滚，最终被强行咽下。他注意到对方眼中同样的震惊，那双微微睁大的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这一刻，四周的喧嚣仿佛都远去了，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的对视。

他认出了我。沈雾熙想。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可是为什么不相认？

也许和他一样，近乡情怯。四年时光横亘其间，陌生与熟悉在彼此眼中交织。他们都需要一个重新认识的理由，一个不会惊扰这份失而复得的相遇的借口。

“新生？”沈雾熙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像话，仿佛真的在对待一个素未谋面的学弟。他接过对方的录取通知书，指尖不经意擦过沈屿安的手背。

那一瞬间，仿佛有细微的电流窜过。沈屿安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反应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医学院的？”他继续问，目光掠过通知书上的名字。当“沈屿安”三个字映入眼帘时，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果然是他。

那个在无数个深夜里，他对着照片轻声呼唤的名字。那个让他拼命学习，只为早日回国相见的人。此刻就站在他面前，真实得让人不敢相信。

“我带你到新生报到处。”他自然地伸手接过行李箱，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实际上，这个场景确实在他梦中出现过太多次——在异国他乡狭小的出租屋里，在实验室通宵达旦的深夜，在每一个思念泛滥成灾的时刻。

行李箱的拉杆上还带着沈屿安掌心的温度。他握紧拉杆，指节微微发白。

他们并肩走在林荫道上，梧桐叶在头顶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别后的时光。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并不尴尬。沈雾熙用余光打量着身边的人，试图从这张成熟了许多的脸上找出记忆中那个少年的影子。

长大了。他心想。肩膀宽了，个子也窜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需要他俯身才能对视的孩子。但某些细微的表情依旧熟悉——比如紧张时会不自觉地抿唇，比如思考时眼角会微微下垂。

“学长……是大几的？”沈屿安终于开口，声音比记忆中低沉了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

“大二，骨科专业。”他回答，目光依然直视前方。他不敢多看，怕眼神会泄露太多情绪——那积攒了四年的思念，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他本该直接带沈屿安去报到处，却鬼使神差地绕了远路。这条路经过医学院的实验楼，经过图书馆，经过他每天都会去的自习室。他像个急于展示自己领地的动物，想要让对方了解这四年来他生活的轨迹。

“这条路走下去就是医学楼，”他指着不远处的一栋建筑，“你的报到处在那边。”声音依然平静，只有他自己知道，握住行李箱拉杆的手心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暑假刚结束，人手不足，我们被拉来帮忙。”他补充道，为自己的出现找了个合理解释。实际上，是他主动要求的，从早上七点就等在这里，只为了不错过可能的相遇。

“为什么学医？”他突然问。这个问题在他心里盘桓已久。他记得小时候的沈屿安最喜欢画画，总是拿着彩色铅笔在废纸上涂涂画画，说将来要当个画家。

沈屿安沉默了片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小时候受过一个医生的帮助，觉得这个职业很有意义。”

这个回答让沈雾熙的心轻轻一颤。他想起孤儿院里那些为沈屿安处理伤口的日夜，想起自己曾经说过要当医生治好所有的伤。那些被时光尘封的承诺，原来都还好好地保存在记忆的某个角落。

报到处的流程很快结束。沈雾熙看着沈屿安办好所有手续，接过宿舍钥匙，然后自然地继续担任引路人的角色。

“宿舍楼在另一边，我送你过去。”他说，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去宿舍的路似乎太短。他放慢脚步，想要延长这难得的独处时光。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石板路上交错重叠。沈屿安安静地走在他身边，偶尔抬眼打量校园的景色。有那么几个瞬间，沈雾熙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个在心底呼唤了无数次的名字，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太快了。他告诉自己。四年的空白需要时间填补，贸然的相认可能会吓到对方。

宿舍是标准的四人间，此刻空无一人。沈雾熙帮沈屿安把行李箱放在靠窗的床位旁，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整个房间。很好，采光充足，通风良好。他在心里默默记下宿舍的位置，打算晚些时候再来看看还缺什么生活用品。

“需要帮忙整理吗？”他站在门口问道，语气礼貌而克制。天知道他多想留下来，帮对方铺床叠被，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就像小时候那样。

沈屿安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学长。”

这个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早已准备好的联系卡，递了过去：“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有需要可以找我。”

卡片很普通，除了那行小字，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他知道，如果沈屿安仔细看，一定会发现那个秘密。那是他精心设计的试探，一个只有他们才懂的暗号。

“学长对每个新生都这么热情吗？”沈屿安接过卡片，突然问道。

这个问题让沈雾熙愣了一下。他看着对方眼中闪烁的复杂情绪，忽然明白了什么——沈屿安也在试探，用这种迂回的方式确认他的身份。

“不，”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只是觉得……你很面熟。”

这句话说得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两人之间荡开涟漪。他看到沈屿安的睫毛轻轻颤动，像是被这句话触动了心弦。

“我该回报到处了。”他适时地结束这场对话，转身离开。再多待一秒，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地将对方拥入怀中。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他站在走廊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鼓胀的情绪几乎要满溢出来，有喜悦，有酸楚，更多的是失而复得的庆幸。

他快步走下楼梯，在宿舍楼外的空地上停下脚步。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脸上，他忍不住回头，望向那扇熟悉的窗户。

就在他准备收回目光时，一个身影出现在窗边。沈屿安站在窗前，正低头看着手中的卡片。阳光为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那专注的神情让沈雾熙的心柔软成一汪春水。

他看见沈屿安的指尖轻轻抚过卡片，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

他知道了。沈雾熙想。他看见那行字了。

这个认知让他的眼眶微微发热。四年的等待，四年的思念，在这一刻都有了意义。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找到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那是他托院长要来的，在沈屿安考上大学那天。这些年来，他无数次输入这个号码，却从未敢拨通。

「宿舍还习惯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随时联系我。——沈雾熙」

短信发送出去后，他握紧手机，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是个适合重逢的好天气。

他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而那层薄薄的窗户纸，终将在时光的酝酿下，被真挚的情感轻轻捅破。

但现在，这样就好。能够再次站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能够看着他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安然生活，这就够了。

他转身离开，白大褂的衣角在秋风中轻轻扬起。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宿舍楼的门口，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

我回来了。这一次，不会再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