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陈乖会后悔吗。
他和许宿斗了大半辈子，到后面那个死条子每次看见自己都恨不得一枪毙了自己。
不见面就惦记对方，见了面死条子一双细长眼就紧盯着自己，说是恨不得食其肉都饮其血都不为过，生怕错漏自己一点把柄。
许宿瞳仁黑而冷峻，鲜少见笑，搞得他自己每次笑着凑上去都像犯贱。
人常言伸手不打笑脸人，小陈总信奉和气生财，先甭管心里想的什么，同人讲话总含着笑，使人如沐春风。或许也是他天生微笑唇的缘故，不笑也像在笑的样子，谈生意的见了也不很舍得难为他。
但这一条到了许宿那里是半点用处都无，整天板着张死人脸面向自己。无奈陈乖自己心里有鬼，泛着虚，下次见了还是笑得一副不值钱的模样，以此掩饰那点不自在。
临到头了，他终于被送进监狱等着吃子弹了，行刑前不得见家人，虽然在他自己看来也不算有。
可不知道这一向遵纪守法的活死人搞了什么操作，最后竟能来探望他。
陈乖原还想扯出抹笑讥讽一下对方，斗了半辈子嘴皮还从没赢过对方，死前总能扳回一局吧。
可抬起头一看许宿苍白无色的脸和通红的眼角，嗓子哽住一般忽发不出半点声音。
许宿这人惯不喜欢流露自己的情感，特别是在陈乖面前。
这老货惯会拿乔摆架子，要是知晓自己胸腔里那点感情怕是要跳起脚来炫耀，可之后便是利用欺骗，不带丝毫犹豫，榨干所有价值。
等你反应过来自己上当受骗后，红着眼撕扯着嗓子质问这四处留情的骗子，陈乖倒是先委屈起来，不由分说倒打你一耙。
之后还要哭哭啼啼哽咽着宣称自己才是被抛弃的那个，悠哉游哉缩在下一个上当受骗的大傻 逼怀里，岔开腿，瑟缩着露出头，用他那双含泪的下垂眼看你，好不可怜。
是故许宿一向不给陈乖什么揣测自己内心的机会，平日里待他要多冷淡有多冷淡，这也是之后陈乖诟病他死人脸的主要原因。
可这会不一样了，这个狡诈的老狐狸要死了。
送他进来的正是许宿自己，他们相爱相杀纠缠半生，亲眼见着当年那个小商贩一跃龙门成了陈家二少爷，又眼瞧着对方一步步被金钱欲望吞噬，为成一门生意在豺狼堆里虚与委蛇，争权夺利，回过头还要摇着尾巴餍足地打个哈欠状似无意向他求……求什么呢，总该不是求赞赏。
之前种种许宿不想再提，他不愿想也不敢想，这原先清白愚笨的小人变成如今这般，自己与其是否有莫大关系。
“我明个就要死了，没成想，到头来还是老许你来送我，真想不到。”
嘴上说着意外，陈乖脸上却无半点惊讶的表情，是料到自己会来，还是，死前已经没什么好让他内心波澜的？
沉默，许久，没人出声，屋里静悄悄的，掉一根针估计都能听见。
突然，金属碰撞的声音，不脆，咔嚓一声。
是陈乖嫌手酸想活动活动手腕，却忘记自己手上尚且戴着手铐。
那往日里被友人戏称作小猪蹄子的腕子确实白嫩得很，看去时已经留下一环细印子，微微红肿，有点痒，对自己这身易留痕迹的皮子陈乖实在无语，撇撇嘴调整了姿势。
他抬起头，许宿恰好也正看他，这人不管什么时候看自己都从不避讳，视线明显而理所当然，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相视一‘笑’，半响，陈乖率先打开了话匣，“喂，许警官，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做警察了，我也不什么狗屁小陈总，我们是不是能一直做……做朋友呢？”
“不能。”许宿回的干脆，也简短，抱臂半隐在阴影里，面上阴晴不定，看来不准备解释原因。
许是已经尽失所望，懒得在和自己这个小人多费口舌，陈乖清楚这一切都是自己作的，心尖上的苦涩弥漫着却消不尽，直直冲上口腔，连舌根都是酸涩的，以至于接下来他控制不住自己道出那些本应该烂在嘴里的话，“你是不是还怪我当初害你那女朋友奔向别人怀里呢，老许，你好不好不要这么小气，人乔乔本来就不喜欢你，你这人就太死板，总认死理，嘴笨死倔又不体贴……那个小姑娘受得了你，也就我……我抗压能力强，还想和你当朋友……”
他自言自语半天，虽有老话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这老货临死前也吐不出半句舒心话，果然是上天派来克他的吧。
一抬手打断了对方的自话自说，许宿身子前倾，整个暴露在审讯灯下，腰板依然挺直，只是面上表情似乎没他想得那般平静，镜面平静那些年，此刻为一个死刑犯龟裂，眼眸下垂，眉尖向上蹙着，无甚血色的唇紧抿着，额前几屡短利的发散乱无章，撑在胸前桌子上的手一直绷紧着。
陈乖本以为，以这大爷的脾气，现在该怒起而大声指责自己抑或者直接摔门而去，没成想最后他阴恻恻道，“陈乖你死了这条心吧，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当你朋友的，你这傻木头怎么就不懂呢。”
最后一句声音压的极低，活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是许宿咬着牙抵着舌尖也压不下去的不甘心。
说到最后，许宿抬起头，这一次陈乖才完全看清他的脸，没有任何掩饰，他眼里似有恼怒和哀怨，神情却又落魄阴霾。
许宿又胃疼起来，自己追在对方身后这么久，多少次想把他拉回正轨，仅仅为了伸张正义吗，扪心自问，这其中想和他更亲近的想法占多少呢，恐怕算不清吧。
到头来只换来一个朋友身份。
怎么这么一副苦大情深的表情，和，和死了老婆似的……
当然，这句陈乖也就敢在心里想想。
两人刚认识那几年陈乖还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爹不认妈不养的可怜虫，当时母亲把他丢给乡下的外婆，飘飘然踩着细高跟头都不回没了影。
之后老人家去世，他真没了依靠，没成年来城里打黑工，晃晃十数年过去了，碰上几年治安特别差，他没亲人没朋友个小市民立刻成为欺辱的最好对象，老楼后面的小巷子里屡屡挨欺负，任别人揉面团似的捏软压扁，但他只能默默忍受抱着头缩在角落闷哼。
不知道算不算幸运，那次碰巧遇见许宿出任务‘路过’这里，抱臂倚墙看了半天，末了一嘴叼烟几下打服了那几个混混。
说来搞笑，当时许宿估计是有个卧底任务，穿得流里流气染了一头黄毛单膝蹲着瞅他，脸上一如既往的没表情，微一皱眉可比那些半吊子小混混像地痞流氓多了。
他前面被打蒙了，还以为是那几个小流氓的老大来了，明明后背生疼，身上青青紫紫没处好肉，他仍蜷着腰慌不及得欲和人家磕头，其实这不难，这些年他尊严早磨没了，有时他甚至怀疑他打娘胎里就没那东西。
没办法，他实在太疼了，实打实挨揍是一回事，归根究底，身上生活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心里苦涩郁闷到极点，怨天怨地怨他那没影没踪的爹，外婆去世后，只剩他孤孤单单一个人，这世上再没人需要他。
既如此何苦生他下来走这一遭。
想过去死，可他胆小怕疼，最终还是珍惜自己那一条烂命，没自寻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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