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赛场

九月底，秋高气爽。澄澈的蓝天如同一块巨大的蓝宝石，没有一丝云彩的遮挡，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青藤中学宽阔的操场上。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塑胶跑道被晒热的微焦气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青春和竞技的躁动因子。

高一新生的第一次校运会，终于拉开序幕。

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响彻云霄。操场上，各年级方阵穿着统一的秋季校服，正按照班级顺序，踏着整齐的步伐依次通过主席台。高一（3）班的方阵走在高一年级队列中，班长高举班牌，同学们精神抖擞，口号嘹亮。看台上早已坐满了各年级的学生和老师，掌声、欢呼声、班旗猎猎作响的声音交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

主席台上，校领导简短而有力的开幕致辞后，宣布：“青藤中学第XX届秋季田径运动会，正式开始！”

瞬间，礼炮齐鸣，彩带纷飞，整个操场的气氛被推向了顶点。开幕式结束，各班级有序退场，回到划分好的看台区域。穿着校服的学生们像归巢的鸟儿，迅速在看台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广播里开始播放欢快的背景音乐，并陆续播报即将开始的比赛项目和检录通知：

“请高一男子组100米预赛运动员，立即到检录处检录！”

“高一女子跳高决赛，将在十分钟后于东侧场地开始！”

运动会的齿轮，正式开始转动。

高一（3）班的看台区域位于操场东侧。大部分同学都穿着深蓝色的校服外套，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兴奋地讨论着、为场上正在进行的比赛加油助威，或者翻看着秩序册。气氛热烈而嘈杂。

只有即将参加项目的选手，才会换上轻便的运动服，在操场指定的热身区域或检录处附近活动。

此刻，热身区比看台更显忙碌。穿着各色运动背心短裤的运动员们，正抓紧时间进行最后的拉伸、慢跑、冲刺练习，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运动喷雾的味道。

“乔安！这边！动作再大点，把肌肉活动开！”陈林的声音在热身区响起，充满活力。他已经换上了一身火红的运动短装，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正一边原地高抬腿，一边朝不远处的乔安喊话。

乔安应了一声，小跑着过来。他穿着班级统一的白色运动背心和深蓝色短裤，露出了线条流畅却略显单薄的小腿和手臂。胸前别着号码布“1-3-05”。他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努力适应着这赛前的紧张节奏，但细心观察，能发现他眉宇间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尤其是在活动左臂时。

“怎么样？感觉还好吗？”陈林停下动作，关切地看向乔安，目光重点落在他穿着背心的左臂上。那里，前几天被他不小心拍到的旧伤处，皮肤颜色已经基本恢复正常，但仔细看，似乎还有一点点不同于周围的微肿痕迹。

“嗯，还行。”乔安点点头，又小心地转了转左肩关节，“热身开了就没事。”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

不远处跑道上传来100米预赛的发令枪响和骤然爆发的加油声，让他心跳也跟着加速。对于即将承担的4x100米接力最后一棒，他并非没有压力，尤其那条胳膊时不时传来的、被刻意忽略的隐痛，像一根微小的刺，扎在信心上。

“那就好！”陈林松了口气，用力拍了拍乔安的背，“别有负担！咱们尽力就行！最后一棒，帅就完了！我和大刘他们在前面给你打好基础！”他指了指不远处正在做交接棒练习的另外两个接力队员。

乔安笑了笑，陈林的热情总能给他打气：“嗯，我会尽力的。”他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拉回自己的热身。认真地压腿、高抬腿、活动手腕脚踝。

当轮到拉伸肩臂时，他动作明显放慢，尤其是左臂向后拉伸的动作，他做得格外轻柔，甚至微微蹙了下眉，一丝细微的牵扯感顺着神经蔓延开来。他强迫自己忽略那点不适，目光投向远处正在进行跳高决赛的场地，试图分散注意力。

与此同时，在稍远处高一（3）班看台区域的最高一排，最角落的位置。

沈暮独自一人坐在那里。

他穿着和其他同学一样的深蓝色校服外套，拉链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衬衫。校服穿在他高大挺拔的身上，本该是规整的学生气，却硬生生被他穿出了一种冷硬疏离的味道。

他背靠着冰冷的看台，一条长腿屈起，胳膊随意搭在膝盖上，姿态带着一种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慵懒和漠然。旁边兴奋讨论着跳高选手身姿的同学，似乎也下意识地与他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他的视线，并未投向看台下正在进行的如火如荼的100米预赛，也未落在东侧场地上引人注目的跳高决赛。甚至没有看班级里其他穿着运动服去热身的同学。

那双深邃的眼眸，像淬了寒冰的利刃，穿透了看台与跑道之间的距离，精准地锁定在热身区那个穿着白色运动背心、正蹙眉小心活动着左肩的身影上——乔安。他的目光沉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看不出任何波澜。

但在这片沉静之下，却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暗流。

距离如此之远，操场上混杂着汗水和阳光的气息、此起彼伏的呐喊声浪本该构成难以穿透的屏障。然而，沈暮却清晰地“感知”到了——不是用听觉或嗅觉，而是某种更深层的、源于血脉的共鸣。他能“感知”到乔安左臂旧伤处，因热身拉伸而被再次轻微激发的、独属于他灵魂深处的、那缕微弱却如同致命毒药般诱人的甘醇血气。

这气息，如同前世烙印，瞬间点燃了他血液深处沉寂的野兽。尖锐的獠牙在齿关后隐隐作痛，喉间涌起一股灼热干渴。

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骨节微微泛白，需要调动全部的心神，才能压制住那源自本能的、想要瞬间出现在他身边、想要撕开那碍事的布料、想要彻底占有并吞噬的狂暴冲动。

但同时，另一种冰冷而复杂的审视也在心底翻腾。他看着乔安因拉伸而蹙起的眉，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看着他努力融入这平凡热闹的人类竞技场、为一个集体项目而紧张的样子……

这一切，都与他记忆中那个信念坚定、手持利刃、眼神锐利如鹰、最终将他推入深渊的猎人乔亚，形成了刺眼到近乎荒谬的对比。

矛盾如同两股巨大的力量在他体内无声地撕扯。占有欲、守护欲、复仇的渴望、对眼前这具纯净灵魂的困惑……尽数被那双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眸掩盖，只余下看台最高处一片凝固的冰冷阴影。

乔安做完了肩臂拉伸，轻轻吁了口气，下意识地抬头，目光似乎想寻找班级看台的位置，或者只是看向跳高场地那边。

他看到了东侧看台上攒动的人头，看到了挥舞的班旗。阳光有些刺眼，看台最高处角落那个穿着校服的身影，完全淹没在光影和人群的轮廓里。他无法看清，更无法感知那穿透了所有喧嚣与距离、如同实质般牢牢锁住他的、冰冷而复杂的目光。

但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猛兽在暗处盯上的心悸感，却毫无征兆地掠过心头，让他后背莫名地泛起一丝凉意。

是太紧张了吗？还是……

“请高一男子组4x100米接力预赛第一组运动员，立即到起点处检录！重复，高一男子组4x100米接力预赛第一组……”

广播里传来了清晰而急促的通知，盖过了场上的其他声音。

“乔安！快快快！到我们了！去检录！”陈林的声音像一道指令，瞬间打破了乔安那莫名的凉意。他一把揽过乔安的肩膀，带着他向跑道起点方向飞奔而去。

乔安被拉得一个趔趄，立刻跟上陈林的步伐，将最后一点杂念强行压下。他迈开双腿，跑向那片被阳光炙烤得发烫、承载着无数呐喊和期待的红色跑道，跑向属于他的位置——接力赛的最后一棒。

而在他身后，高高的看台角落，那道穿着深蓝校服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一尊凝固在喧嚣中的冰冷雕塑。

沈暮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更加苍白，校服外套的袖口在他手臂上绷出冷硬的线条。广播里宣布着下一项比赛，看台上的欢呼声浪再次掀起，但他眼中，只有那个奔向起点的、越来越小的白色身影。

秋日的晴空下，青春的赛场如火如荼，而看台最高处的阴影里，冰封的目光如影随形，预示着即将在跑道上爆发的、不仅仅是竞技的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