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底,深冬的严寒已如同凝固的冰层,牢牢覆盖了青藤校园。期末的压力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第二次月考,便是剑锋落下前,最直接的一次预演与淬炼。
月考当日,天色灰蒙,铅云低垂,仿佛随时都会撒下细碎的雪沫。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干冷的、刺入骨髓的寒意。教室的窗户上凝结着厚厚的白霜,将外界的光线过滤得惨淡而微弱。虽然暖气开得很足,发出沉闷的嗡嗡声,试图驱散严寒,但考场内那种肃杀紧绷的气氛,却比室外的低温更让人心生寒意。
乔安坐在座位上,轻轻呵出一口白气,搓了搓有些僵冷的手指,才拿起笔。左臂的伤早已痊愈,动作再无滞碍。经过半个多学期的适应和努力,他面对考试的心态比第一次月考时沉稳了许多。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因寒冷和紧张而略微加快的心跳,目光沉静地落在刚刚发下来的数学试卷上。
铃声响起,笔尖触纸的沙沙声瞬间汇成一片密集的急雨,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纸张翻动的微响,以及暖气片单调的嗡鸣。监考老师穿着厚外套,在过道间无声地踱步,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全场。空气里混合着墨水的味道、暖气烘烤出的干燥气息,以及一种无形无质、却几乎令人窒息的焦虑感。
乔安专注地审题、计算、书写。前面的基础题做得还算顺利,思路清晰,笔迹工整。他努力将周老师强调的“核心思想”和“清晰步骤”贯彻始终。遇到一时卡壳的题目,他也不再像第一次月考时那样轻易慌张,而是标记下来,先做后面的,确保能拿的分绝不丢失。
然而,随着试卷翻页,题目的难度开始陡增。最后两道大题如同横亘在前的冰山,散发着凛冽的寒气。尤其是最后一道函数与几何的综合压轴题,条件错综复杂,图形诡异刁钻,仿佛一只蛰伏在纸面的怪兽,冷冷地等待着猎物的失误。
乔安的眉头渐渐锁紧,鼻尖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与周围的寒意形成反差。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尝试了两种常规思路,却都在中途陷入僵局,仿佛走入死胡同。
冰冷的挫败感开始如藤蔓般悄悄缠绕上来,但他咬着牙,强迫自己冷静,重新审视图形,寻找那可能存在的、被隐藏的突破口。
就在他全神贯注、几乎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与那道难题的搏斗中时,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笃、笃”声,极其有规律地,一下,又一下,敲击着他的听觉神经。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直接响在脑海里。它来自……旁边?
乔安下意识地、极快地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身侧。
沈暮。
他已经写完了。或者说,他早就写完了。
试卷和答题卡平整地摊在桌面上,他甚至连检查的姿态都懒得做。那支黑色的钢笔被随意地搁在一边。而他此刻,正用右手修长的食指,以一种极其稳定、缓慢而富有某种奇异韵律的节奏,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
笃。笃。笃。
那声音冰冷、平稳,不带丝毫情绪。与他第一次月考提前写完时那种纯粹的漠然不同,这一次,乔安莫名地从那稳定到近乎刻板的敲击声中,感受到了一种……极度的无聊?或者是一种隐藏在冰封表面下的、极其细微的不耐?
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因为这在他看来毫无挑战性的考试,浪费了他宝贵的时间?
沈暮的目光并未落在试卷上,也未看向窗外。他只是平视着前方空无一物的空气,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留下一具完美却冰冷的躯壳,在执行着“等待考试结束”这一枯燥的程序。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意,似乎比教室里的低温更甚,将那规律的敲击声也染上了一层无形的冰霜。
那敲击声,像冰冷的雨滴,持续地落在乔安心湖本就因难题而波澜起伏的水面上。它没有打扰他的思路,却无形中加剧了那种时间流逝的紧迫感和面对难题的无力感。乔安猛地收回视线,用力闭了闭眼,试图将那道冰冷的身影和声音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他重新聚焦于眼前的难题,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更深的痕迹,呼吸因为焦急而略显急促。必须想出来!一定还有别的解法!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监考老师提醒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的冰冷声音,像一道催命符。不少同学开始发出焦躁的叹息,翻动试卷的声音也变得凌乱。
乔安的额角也见了汗。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搏动的声音。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用已知步骤尽量多写几步争取部分分数时,眼角的余光再次不受控制地瞟向旁边——
沈暮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敲击。他微微侧过头,那双深邃的眼眸,正落在乔安那写得密密麻麻、却被最后难题困住的答题卡上。
他的目光依旧没有什么温度,但其中似乎夹杂了一丝极其淡薄的、难以解读的意味……是审视?是对这“凡人”挣扎过程的好奇?还是……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果然如此”的漠然?
那目光只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短到乔安再次抬头确认时,沈暮已经转回了头,恢复了之前那放空的状态,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乔安高度紧张下的错觉。
但就是这一眼,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乔安最后强撑的镇定。一种混合着不甘、羞惭和莫名愤怒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猛地低下头,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在那道难题的空白处,狠狠地、几乎是凭着本能和一股不服输的倔强,写下了一连串他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晰的推导步骤……
交卷的铃声终于响起,冰冷而尖锐,斩断了所有思绪。
乔安几乎是脱力地放下笔,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看着自己最后关头写下的那些凌乱步骤,心中一片茫然。而旁边,沈暮早已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拿起他那份干净整洁、仿佛不费吹灰之力便已完成的试卷,走向讲台,第一个离开了考场。
教室里的暖气依旧嗡嗡作响,却驱不散乔安心底泛起的、深冬般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