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雪下得格外大,鹅毛般的雪片压垮了皇城外的老梅枝。
凄厉的北风卷着血腥气在产殿外盘旋,皇后染血的指甲在锦被上抓出十道狰狞的痕迹。
“孽障......”她看着襁褓中啼哭的婴孩,泪水混着汗珠砸在孩子脸上。
颤抖的双手悬在那纤细的脖颈上方,最终却颓然落下——终究是血脉里那点残存的温热,让她收回了手。
方丈被急召入宫时,殿外的雪已积了尺余。
他接过那团啼哭的襁褓,低头瞬间瞳孔骤缩——婴孩眉心一点朱砂痣,在烛火下红得刺目。
“阿弥陀佛。”念珠在他掌心突然崩断,檀木珠子滚落满地,“此子命带七杀,若留......”
话音未落,皇帝已冷笑着挥手。
禁军的刀光比雪还亮,顷刻间染红了寺庙的青砖。
老方丈倒下的瞬间,怀中的婴孩突然止了哭,黑葡萄似的眼珠映着漫天飞雪,纯净得令人心惊。
自此东宫多了个不见天日的牢笼。
沈亦宸学会走路那年,指尖第一次触到窗棂透进的一缕阳光,却被老嬷嬷惊慌地抱开。
后来他才知道,那日负责看守的宫人,全部被沉了井。
年复一年,雪落在东宫的重檐上,也落在他日渐阴鸷的眉宇间。
唯有在极偶尔的梦里,他会梦见一双温暖的手——那或许是皇后最后给他的,也是唯一给过他的,半分温情。
七岁的沈亦宸蜷缩在东宫最阴冷的角落里,窗棂外漏进的月光像一把碎冰,撒在他单薄的衣衫上。
忽然,门缝下窸窸窣窣滑进一个油纸包——是那个眉眼弯弯的小太监,又偷偷给他送桂花糕来了。
“殿下快吃。”小太监隔着门缝小声说,呼出的白气在雕花木门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奴才今儿在御膳房偷藏了两块......”
沈亦宸把糕点捂在胸口,甜香透过油纸暖融融地渗进来。
这是他被囚禁的岁月里,唯一会发烫的记忆。
直到那个雪夜。
惨叫从庭院传来时,沈亦宸正数着窗格外的星星。
他扑到窗前,看见小太监被按在雪地里,板子落下时溅起的血珠,在月光下像一串红珊瑚珠子。
“住手!”他嘶吼着捶打窗棂,指甲劈裂了也浑然不觉。
回应他的只有板子落在血肉上的闷响,一声比一声钝,直到雪地上那具躯体再也不动弹。
宫人们散去后,沈亦宸整张脸贴在冰凉的窗面上。
月光照着小太监朝这边伸出的手——那五指还维持着递糕点的弧度,掌心里赫然粘着半块没来得及给的芝麻糖。
那夜之后,东宫的月光总是带着血腥气。
沈亦宸开始整夜整夜地做同一个梦:梦里他终于冲出那扇门,跪在雪地里把小太监冰凉的手捂在掌心。
可每次刚要问出“疼不疼”,梦就醒了。醒来时枕上全是冰凉的泪,而窗外,永远是无尽的、死寂的雪。
那是个阴沉的午后,东宫久违地响起了环佩叮当的声音。
沈亦宸从睡梦中惊醒,看见皇后逆着光站在殿门口,绛紫色凤袍上金线绣的牡丹晃得他眼睛发疼。
“听说你喜欢这个。”皇后将一碟桂花糕放在案几上,糕点精致的棱角在阴影里泛着冷光。
沈亦宸盯着母亲袖口露出的半截皓腕,那里戴着对翡翠镯子——和他梦里温暖的触感一模一样。
他颤抖着伸出手,却在指尖刚碰到皇后手背的瞬间,被狠狠甩开。
“脏死了!”皇后用帕子拼命擦拭被他碰过的地方,仿佛沾上了什么秽物,“来人!把这孽障关进柜子里反省!”
樟木柜门合上的刹那,沈亦宸闻到了浓郁的樟脑味混着桂花香。
黑暗从四面八方压来,他发疯般捶打着柜门,指甲在木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母后!我错了!放我出去!”哭喊声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震得自己耳膜生疼。
透过柜门的雕花孔洞,他看见皇后裙摆上的牡丹随着远去的步伐一颤一颤,最后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不知过了多久,柜门突然洞开。
刺眼的光线中,他看见皇帝身边的老太监皱着眉:“造孽啊......”那声音飘得很远很远。
沈亦宸蜷缩在柜角,发现自己的手指还保持着拍门的姿势,指关节处全是凝结的血痂。
那天之后,每当闻到桂花香,他就会不可抑制地发抖。
小顺子讲过的山精鬼怪故事突然变得真实起来——原来最可怕的魑魅,长着他母亲的脸。
十六岁的沈亦宸站在东宫门口,久违的阳光刺得他眼眶发疼。
鎏金宫门缓缓开启的刹那,他以为自己会看见不一样的天地——可眼前依然是熟悉的朱墙碧瓦,连檐角蹲着的嘲风兽都和他噩梦里的一模一样。
宫人们见了他都像见了瘟神,远远就跪伏在地,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有个小宫女不慎将茶盏打翻在他衣摆上,竟吓得当场晕厥过去。
沈亦宸望着那具被人拖走的瘦小身躯,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雪地里那双再也不会动的手。
“怪物......”
“不祥之兆......”
窃窃私语像毒蛇般从各个角落钻出来,缠绕着他的脖颈。
某个燠热的夏夜,当值宫女又在门外嚼舌根。
沈亦宸盯着自己映在窗纸上的影子,那影子突然扭曲膨胀,生出尖角和獠牙。等他回过神时,掌心已经掐住了宫女的脖子。
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时,他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
宫女像片落叶般滑倒在地,脖颈处汩汩涌出的鲜血在青砖上汇成小溪。沈亦宸突然跪下来,徒劳地用手去堵那个伤口。
“对不起......”鲜血从他指缝间不断溢出,将月白袖口染成刺目的红,“别死......求你......”他的声音支离破碎,像是在对很多年前雪地里的小太监道歉。
可宫女的眼睛还是渐渐失去了焦距。沈亦宸抱着逐渐冰冷的尸体,突然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呜咽。
檐下的宫灯被夜风吹得摇晃,将他癫狂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影子一会儿是惊恐的少年,一会儿又变成张牙舞爪的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