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尚角很闲,相对应的是宫远徵很忙。他有多闲宫远徵就有多忙,因为他失去记忆后宫门不放心他外出,停掉了他的一切事务,而宫远徵的任务则是治好他的失忆症。
然而一碗碗药喝下去,他的记忆却没有任何一点点被寻回。因此宫远徵忧愁,见了他就不开心,宫尚角可以理解。
到了月中十五,满月当空,宫尚角用过晚饭,提着厨房再一次留给宫远徵的枣泥山药糕去徵宫找那个辛苦给自己配药的小可怜。
医馆里宫远徵忙着熬药,一转眼见他来了,却是连忙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合不合体,整不整齐。
“哥,你怎么来了?”宫远徵脚步慌乱地往后退了一步,飞速拿起桌台上的垫布擦去自己手上生炭火时蹭上的黑印。
宫尚角缓缓地笑道:“厨房里做了糕点,闻着挺香的,就想着给你送来。”
宫远徵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样,眨眨眼,像某种警惕性很强的小动物:“为什么要给我送来?”
原本宫尚角想说角宫里总会多准备一份你的饭菜,但宫远徵的反应像是和他用餐是件新奇的事情一样,于是宫尚角话到嘴边又换了个说法。
“我听他们说徵公子喜欢吃甜的点心。”
宫尚角和宫远徵见面次数有限,摸不清自己和对方的生疏远近不敢贸然称呼弟弟,平日总听人喊徵公子便也顺嘴也跟着这么喊他。
“胡说,”他眉毛一挑,眼角也跟着飞扬起来,虽然骄横但却十分灵动,“是谁在你面前胡乱编排我的事?”
宫尚角笑了笑,他想起来宫远徵像什么小动物了,故意横眉竖眼的样子像只虚张声势的小猫。
“没有人说,是我主动问的。”宫尚角笑着安慰道,抬起手用手背帮宫远徵蹭掉他脸上生炭火不小心沾上的黑灰。
宫远徵不自觉躲了一下,脸瞬间红了,他板着脸故意严肃道:“等我一下,我去洗把脸来。”
说完就急急忙忙地向医馆外跑去,跑到门口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脚。
宫尚角看着他的背影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宫远徵面对他时总是这幅如临大敌的模样,仿佛时时刻刻都戒备森严地准备着,以防他的突击。
他曾经问过角宫里的下人,自己失忆前是不是十分凶神恶煞,下人们支支吾吾不敢答,到最后也只敢回一句角公子有时做事是挺严厉苛刻的。
宫尚角感到苦恼,他猜测是因为自己以前对宫远徵太过严格,因此宫远徵才总是在自己面前这样局促和瞻前顾后。
不一会儿宫远徵又重新跑回来,不仅脸上的灰洗干净了,衣服也新换了一身,把头发重新梳过,发梢上编了铃铛,额头上戴了抹额,和之前每次见面时一样得体而漂亮。
他把药从火上取下来,转身看向宫尚角:“我屋里沏了茶,哥哥要不要来喝?”
说完他又连忙补了一句:“医馆里都是炼药的残渣,不好在这里招待哥哥。”
宫尚角笑笑,拿着带来的枣泥山药糕跟着宫远徵去了他屋中。
屋里点着月桂熏香,房间陈设整齐,桌上摆放着茶壶,所有的一切都给宫尚角一种说不出来的舒适感,就仿佛是按照他的起居习惯所做的一样。
宫尚角喝茶时发现宫远徵在悄悄打量着他,但每次他看过去,对方就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宫远徵吃着他带来的糕点,也没说好吃还是不好吃,倒真如角宫里的下人们说的那样吃惯了似的。
“哥,帮我倒杯茶。”宫远徵吃完一块枣泥山药糕后随口道。然而宫尚角的手都握上了茶壶柄,他又急急忙忙地伸手来抢:“我自己来。”
“小心烫。”宫尚角轻轻拨开他的手,稳稳地握着茶壶不松手,给他杯子里倒好茶水。
宫远徵又怔愣着不说话了。
“哥,”半晌他放开咬着的下唇,声音听起来有点委屈,“你为什么总叫我徵公子啊?”
“那我之前都是怎么叫你的?”宫尚角抬起眼温柔地看着他。
但宫远徵不肯说,于是宫尚角只能回答他的问题:“因为看起来你的身份比旁人都尊贵。”
这回轮到宫远徵疑惑不解了:“为什么?”
“就是一种感觉,”宫尚角思索片刻,目光落在宫远徵的抹额上,“只衣服饰品这些,别宫的人就都没有你衣着显耀。你今日戴的这条抹额上嵌着的翡翠是东疆的产物,米粒大小的一颗就价值连城,像你抹额上这样大的一颗恐怕千金难求,结果只被你当做抹额的配饰。”
宫远徵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还有你那条云纹的抹额上嵌的白玉莹润无暇,不说价格如何高昂,若非十足的耐心都很难寻到那样完整的一块。而你另外两条捻丝玄色抹额上的赤玉和青金石分别来自南海和西域,如今有价无市都是难得的珍品。”
宫远徵吸了吸鼻子,感觉有些鼻酸,这些东西从前宫尚角从来没和他说过来历,只说让他随便戴着玩,不喜欢了下次再给他带新的回来。
宫尚角虽然失忆,但曾经学过的生意经营方面的知识却都在脑海里:“上次你来给我送药时穿的那身天青色缎袍是用的最上乘的蜀锦料子,一年最多只能产出半匹,而你那件衣服皆为整料裁制,接缝处花样齐整,连暗纹都对接得上,至少要费去锦缎三四匹才能做成。”
他只是简单给宫远徵举了一些列子,并未一一列全自己所见。最后宫尚角平淡道:“远远不止我说的这些,总之你比羽宫的那位执刃更像执刃。”
回头时,却见宫远徵在擦眼泪。
“怎么了?”宫尚角好奇问道。
“没什么,”宫远徵放下手里的茶杯和点心,“只是想起当初送我这些东西的人没和我说过这些。”
“是我多言了,”宫尚角不禁有些愧疚,他失去记忆后只能凭借着对宫门上下细微的观察来增强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不想却触及到了人家的伤心事,“我想那人一定十分疼爱你,他送你这些东西时应该也没有想过它们具体的价值,他应该只是想让你开心,想要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拿给你罢了。”
在宫尚角的猜想里,这个人或许是宫远徵已故的父母,又或许是宫门里哪位疼爱他的长辈。
可宫远徵没有说,他于是便没有问。
宫远徵怔怔地看着宫尚角,清秀的眉眼在烛火的光芒里好似蘸着墨勾画出来的一般。
“原来竟是这样。”
他的眼睛里掉下一滴眼泪,目光透过摇曳的烛火落在宫尚角身上,可惜宫尚角却看不懂他目光里那些复杂的东西。
那天之后也不知道是宫尚角的那盘枣泥山药糕起了作用,还是两人深夜的谈心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宫远徵面对宫尚角时不再如临大敌般正颜厉色。
而角宫里的菜也终于不再端上桌又原封不动地端下去,宫远徵每天都跑来角宫和宫尚角一起吃饭。
能治失忆症的药一直没能调配出来,索性江湖风波平息,宫尚角也难得当一回闲人。
宫尚角拎着喝得只剩下一个底子的酒壶从羽宫走出来,但他没醉,因为这酒壶里大半的酒都是宫子羽输棋时喝去的。
最近他总来找宫子羽下棋,今日宫子羽连输了四盘还拉着他的袖子不肯让他走,非说要再下一盘,最后还是执刃夫人云为衫出来才把宫子羽劝住。
宫尚角离着老远便看见角宫门口站着个人,是那位锦衣玉带的徵公子来给他送药,也不知在风里站了多久。
“怎么不进屋里等着?”宫尚角笑着上前拉他。
“金复说你去找执刃喝酒去了。”宫远徵抱着药罐跟着宫尚角往屋里走。
宫尚角无奈叹气:“是下棋。”
宫远徵哼了一声,又走出几步后才问:“那哥哥赢了吗?”
宫远徵的表情永远灵动,宫尚角每次对上他的眼睛时都忍不住感叹,他就像是徵宫里那些可以开出美艳花朵的植株,生机勃勃而又充满蛊惑。
“赢了。”宫尚角据实回答。
“我就知道,”宫远徵嘴角悄悄勾起来,也不知道在得意什么,“哥你会不会觉得执刃很蠢。”
宫尚角摇头道:“不会。他容易被人算计倒不是因为他蠢,而是他太容易心软,人太善良。”
宫尚角没有背后说人坏话的习惯,看人往好处看,他尽量捡好的夸。
走进屋里后宫远徵把药放在墨池旁边的几案上,眼睛盯着那池墨池水出神。
“哥哥怎么看紫商姐姐?”
宫尚角想了想:“她虽看起来没心没肺,但却是聪明人,有自己的主见和想法。”
都是好话。从前就是这样,宫尚角对人做出评价时总是更愿意看对方好的一面。
这让宫远徵心里腾升起一丝勇气,他磨磨蹭蹭地走到宫尚角旁边坐下,歪着头小心翼翼地试探地问:
“那我呢?”
他的眼睛亮亮的,眼睛里的期待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像是仰着脸等待夸奖的小狗。
实在太过可爱,让人忍不住想挠他的下巴,揉他的耳朵,再点点他的鼻子。
“你啊,”宫尚角压着嘴角的笑,拖长声音,故意逗弄他道,“有点爱发脾气。”
小狗的耳朵瞬间耷拉了下去,眼里的光倏地熄灭了,蒙起一层水雾。
宫远徵把头扭到一边,撇着嘴,想哼一声或跺跺脚表达自己的不满,却又觉得这样做反倒印证了宫尚角说他爱发脾气的评价。
“生气了?”宫尚角上扬的嘴角都快压不住了。
宫远徵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皱着眉瞪了宫尚角几眼,那表情像是在控诉对方怎么提起别人都是夸奖的好话,唯独到自己这里就只剩下不好的评价:“我才没生气。”
“都写在脸上了,”宫尚角笑着叹道,“可我还没说完呢。”
单纯的少年藏不住事,目光立刻直白地照过来,用那双忍住泪水的湿漉漉的眼睛。
“我也说不好你在我心里是什么样子,但我每次见到你时都很开心。”宫尚角无比真诚地看进那双眼睛里,仿佛掉入一汪深不见底的清潭。
“比看见其他任何人时都要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