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之于口（3）

宫尚角失忆后就没再离开旧尘山谷，如今他是闲人一个，没事就去各宫溜达一圈。去羽宫找宫子羽下下棋，去雪宫找雪重子喝喝茶，生活好不惬意。宫门里的人也因此感觉一向冷冰冰的角公子好像有了人味，比以前更好相处了。

在一片其乐融融的氛围中，只有宫远徵因为配不出能治好宫尚角失忆之症的药，每天苦着一张脸。

宫尚角把盘子里最嫩的鱼肚子部分夹到他碗里：“别胡思乱想，吃饭。”

自上次宫尚角去徵宫找过宫远徵一回后，宫远徵便不再像之前那样躲着他。

可稍微多加了解，宫尚角就发现这徵宫的小公子专注起来经常废寝忘食，再加上角宫的厨房每日都会按宫远徵的口味准备菜肴，宫尚角便顺势喊他每天来角宫吃饭。

“哥，”宫远徵拿筷子戳了戳碗里的鱼肉，神情有些沮丧，“我前日配的药你吃了也没任何感觉吗？什么都想不起来？哪怕一点点小的片段？”

宫尚角不忍心打击他，只道：“虽想不起来，但如今我也适应了，和大家相处得很好，记不记得起来过去的事情也没有那么重要。”

然而在他说完这番话后，却见宫远徵欲言又止，轻叹一口气后似乎变得更加沮丧了。

“想不想得起过去的事情很重要吗？”宫尚角问。

宫远徵抬起头看着他，又是欲言又止。

很多次面对宫尚角的时候，宫远徵看上去都好似有很多话想说，就像他疯狂找寻治疗失忆之法时一样急迫，但最后他总是会把所有话都拦下来，再吞进肚子里，仿佛无事发生。

“没有，”宫远徵垂下头，“是我太心急了。”

他扯着嘴角努力露出抹笑，然而笑得有些苦：“对不起啊，哥。”

宫尚角感到一阵烦乱。

自失忆以来，和宫远徵相处的时候他时常会感到心烦意乱。宫尚角自己也不清楚这种烦乱的成因，有对于不知道宫远徵想说什么的无措，也有对自己不记得过往之事的茫然。

宫尚角总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但却又找不到很好的解决办法。宫远徵每一次的欲言又止都让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

气氛瞬间冷却了下来，两个人低头各自吃着碗里的饭，彼此之间没有了交流。

宫尚角把剃了刺的鱼肉放进宫远徵的碗里，是完全下意识的动作，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好像习惯了似的。

然而宫远徵今天没有胃口，吃了很少便放下碗筷告辞回徵宫去了。

徵宫的医馆里，各类药材被放得到处都是，医书堆成了山，一团团被宫远徵写废的药方扔在角落里。

宫远徵站在药炉前茫然若失地发了好一会儿呆，回过神后把锅里的药渣倒了，然后靠着那摞医书坐下，抱着膝盖把自己蜷缩了起来。

他把脸埋在膝间，心里像是被塞满了棉花，堵得发涩发苦，然而却哭不出来。

给宫尚角治疗失忆在宫远徵眼里最迫在眉睫的大事，可如今仔细想想却发现那些记忆的丢失对宫尚角而言并没那么大影响，没有记忆他依旧可以处理好所有的一切。

何况在宫尚角的回忆里，苦痛和仇恨几乎占据了全部，忘记对他来说也可以称得上是一件幸事。

宫远徵无法否认自己存在私心，他如此执着于让宫尚角想起过去，是想让他想起两人的羁绊，想起那些暧昧难明的纠缠。

从小到大，他的世界里只有哥哥一个人，他们是晦暗处相互舔舐伤口的伤兽，时间久了，总要滋生出些新的情愫。

可这情愫从未被真正揭开，因此也就无法被直白言明。他们的关系是由漫长相伴的时间一点点织成的蛛丝，是没越过的雷池，却也是心甘情愿的自投罗网。

他们是彼此黏在网上的猎物，怎么可以有人擅自脱逃。

宫远徵攥紧拳头，心底遏制不住地漫起对宫尚角的恨意。

脑海里每每浮现出宫尚角和宫子羽谈笑风生的模样，宫远徵就愤怒不已，恨不得亲手将他毁掉。

宫远徵正咬着牙想象着自己给宫尚角下毒的场景，忽然听到旁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他抬起脸，竟看到宫尚角蹲在自己面前。

“你不开心，”宫尚角冷着脸的时候和以前一样，无形中给人莫大的压力，此时他的语气也很冷，像是审讯，“是因为我想不起来过去的事？”

从前宫远徵不怕他，因为他知道无论宫尚角对他有多凶都不会真正厌弃他，哪怕他做了滔天的恶事，宫尚角也只会把他抓起来，囚在身边，亲自管束他。

但是现在，宫远徵却再也摸不准宫尚角的心思了。

太残忍了，这个人对他太残忍了。

宫远徵深吸了一口气，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

宫尚角伸手替他擦了，语气也缓和了下来：“我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对吗？”

宫远徴咬着牙一言不发，像在赌气。

“你直接告诉我，我应该想起来的是什么？”宫尚角循循善诱，看上去是那么坦荡，仿佛对发生的一切都可以接受和包容。

宫远徵盯着宫尚角看了很久，他讨厌宫尚角这么坦荡的目光。

想要报复回去。宫远徵在心里大胆地叫嚣着。

悲愤的心情不断怂恿着他，催促着他。

“哥哥忘了很重要的事。”

宫远徵咧嘴笑了一下，接着缓缓凑近，直到自己碰上宫尚角的嘴唇。

……

第二天宫远徵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从医馆挪到了徵宫里，身上也被清理干净了。

他软着身子走出屋子，徵宫四处静悄悄的，哪里都没有人。

医馆里的狼藉也被清理干净，连同他之前没有收拾的垃圾也一起被打扫了，那些他苦心研究的治疗失忆症的药方也全被收拾掉了。

宫远徵拖着酸软的身体踉踉跄跄地往角宫跑，宫尚角不在，他又往长老院跑，路上撞上了宫子羽。

“我哥呢？”宫远徵着急地拽住他。

“宫尚角出谷去了，还没回来。”

宫远徵感到一阵眩晕，宫尚角外出未归山谷，一切都好似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若非身上的不适感如此强烈，他几乎要以为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他的幻觉。

“你怎么了？”宫子羽见宫远徵脸色不对，用力摇了摇他，“宫尚角带了上次同去的侍卫一起，说要去找到失忆的原因和解决办法。”

宫远徵的一颗心终于落回胸膛。宫尚角失忆是真，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是真，昨夜与他发生关系也是真。

幸好，幸好。

“之前他和我喝酒下棋的时候，我说他脾气变好了，他还说不想找记忆了，这样过也不错。”宫子羽挠头困惑。

“不知怎么，今天早上天还没亮，他突然风风火火地赶来羽宫让我给他出谷的批示。你说宫尚角该不会又变回之前那幅模样吧？你说等他找回记忆后还能来找我喝酒下棋吗？”

宫子羽说什么宫远徵已经听不到了，他满心杂乱的思绪，推开宫子羽向角宫方向走去。

角宫里，宫远徵怔怔地坐在墨池旁，回想着自己从来到角宫那天起的全部过往，再想到昨晚发生的一切，他无措地发起呆来。

一直以来，他和宫尚角之间有种心照不宣的平衡，但昨天过后，一切都被打破了。他害怕宫尚角想不起来过往，更怕宫尚角想起来过往。

宫远徵在角宫里待了数日，从起初的凄凄惶惶逐渐变得从容不迫。

偶然听到下人无心的一句感叹：“这次角公子失忆我们才发现，原来徵公子才是角宫真正的主人。”

角宫之中早已处处烙下了宫远徵的痕迹，下人们记得宫远徵喜欢吃什么，记得他喜欢做什么，记得他的生活习惯，记得他吃穿用度的规格，记得他每年量体裁衣的尺寸，角宫是宫尚角按照宫远徵的喜好一点一滴精心塑造而成的模样。

只是宫尚角对宫远徵的感情从未宣之于口，因为藏得深，因为太坦然，所以总显得不够浓烈，总被视而不见。

但以后不会了。

宫远徵坐在墨池边，大门被从外拉开，宫尚角的影子洒进来，叠在他的倒影上。

他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后转过身，对上那双如深井的眼睛，只是如今那双眼睛里搅动着波澜。

“哥哥都想起来了吗？”

宫尚角盯着他：“发现你说了谎。”

“对。”宫远徵点头，为了表现出云淡风轻，他的指甲几乎要陷入掌心。

接着宫尚角又说：“还发现我有话忘了对你说。”

宫远徵不由地屏住呼吸。

“对你好不是因为愧疚，”宫尚角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是因为爱得太过珍重。”

风从屋外吹进来，吹皱了墨池的水。

宫尚角身上染着夜归赶路的霜露，抱紧宫远徵时不小心沾了他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