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2）

当晚我直接宿在角宫中。

但我哥始终没来见我。

我自知不是个好弟弟，不听他的话，不按照他的意愿守护宫门，也不遵循他教我的江湖道义。

所以我哥生我的气是应该的，我只是有一点难过于他不肯见我。

但只有一点点，也不是很难过。

尽管我哥如此决绝地不肯见我，我却生不出一丝怨怼。我不怪他，我只痛恨这个世界，恨每一个让他不得不担起家族荣辱与江湖道义的人。

恨到想要毁天灭地，恨到想要以头抢地。仇恨是把燃烧的干柴，从里到外烧着我的骨头，把我的血肉熬得几乎油尽灯枯。

我几乎要化成死灰。

但我哥想让我活下去。

只不过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他，其实我在这世上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痛苦无比。

第二日风雪依旧未歇，角宫院子里的脚印上覆了新雪，但还能依稀看出痕迹。

一行是我的，另一行是宫紫商的。

昨晚在我睡着之后我哥也没来看我。

小时候我每次惹我哥生气，他也总冷着脸不肯理我。但在晚上我睡着之后他总是会来找我。有时候我做了不好的梦，在梦中哭，我哥就会帮我擦去眼泪；有时候我假装睡熟了，故意抓着他的袖口或衣角不松手，我哥就陪在我床边坐一整晚。

总之我哥对我好极了，这次他不肯理我，也是怪我惹他太生气。

我走出角宫，一路向山顶走去。

祠堂里跪着一排人，宫子羽和宫紫商都在，连云为衫也在。

所有人都穿着素色玄衣，见我走进来，皆露出慌乱的神情。

我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今天是宫门祭奠之日，”宫子羽起身向我解释，“十年前宫门与无锋大战灭除四魍，但宫门也死伤无数，于是之后每年的这一天宫门族人都会来此祭拜。”

我的目光从案台之上的牌位一一扫过，前执刃、月长老、花长老、雾姬夫人、花公子、雪公子……

相隔十年之久，我几乎快要忘记了当年的那场大战无锋害死了宫门多少人。

这些年我杀无锋是为了报仇。

报血洗宫门之仇，报……

对啊，我想起来了。我是想要将无锋斩草除根的。哪怕后来我亲自手刃了无锋的首领，哪怕后来无锋从江湖中销声匿迹，哪怕后来从无锋叛逃出来的刺客流入江湖各处，却依旧不解我心头的恨意。

盯着案台上的牌位，我忽然看到其中一块的上面写着“宫尚角”的名字。

我笑着伸手把那块牌位拿下来，宫紫商伸手拦了我一下，没能拦住。

“宫子羽，我哥不就是跟你争过执刃之位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在记恨他啊。”

我转身看向宫子羽，他用一种怜悯而又哀伤的目光看着我。

是宫子羽太幼稚了，我不同他计较。

“你就算再看不惯我哥，也不至于把他的名字偷偷刻在这上面吧？”

但我摸着那块木头上深刻的刻痕，内心还是有些生气。

“我哥……”我突然注意到木牌下面刻着他的年纪，“二十七？”

宫子羽糊涂。

“我今年都二十七了，过了年就是二十八，我哥怎么可能比我的年龄小？”

我无奈地看向宫子羽：“宫子羽你也太笨了，连这么简单的算术都能算错。”

宫紫商不知为何忽然抽泣了一声，她跑过来摇了摇我的肩膀。

“远徵弟弟你别这样。”

我不明所以。

接着她又抹了一把眼泪，长叹一声：“你哥要是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他要心疼死了。”

怎么会。

我在心里反驳道。

我杀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人。我哥怪我，生我的气，于是不肯见我。

他要是心疼我，昨天我睡着之后他就该来找我了。

甚至，甚至，这么多年以来，他都不曾托梦给我。

宫子羽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别再让宫尚角替你担心了。”

我想起两年前我遭受伏击，逃脱后仍没躲过迎面而来的夺命一击。当时我已认命，料想自己要丧命在那里。

但我当时手里握着我哥那把长刀，下意识随手一挥，刀随即断成两截，替我挡下了那一劫。

小时候我哥说以后他保护我。我哥这人重诺，总是说到做到。

我不想让他替我担心。

宫子羽把写着我哥名字的牌位从我手里抽出来。由于我抓得太紧，木牌的棱角划破了我的手指。

他把牌位放回案台上，转过身面对我：“无锋上下，无论是有罪的还是无罪的，这些年也该被你斩杀殆尽了。这次回来你就别走了，以后我们大家一起好好生活。”

我把流血的手藏在袖子下面，这样就谁都不知道我受了伤。

其实我很想告诉宫子羽，如果我哥不肯见我，那我就没有办法好好生活。

早在很多年前我就悲哀地发现了一件事：我永远成为不了我哥，虽然我也曾努力想要活成他的模样。但我的心眼很小很小，装不进天下，装不进江湖，就连小小的宫门都装不下。

我的心里，就只够装我哥一个人。

你知道的，我心中烧着一把火，它以我的灵魂为燃料，除非我死，否则这把火永远不可能熄灭。

我杀进了羽宫。

刀尖直指云为衫。

宫子羽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拦在云为衫面前。

“宫远徵你要疯到什么时候？”他愤怒地瞪着我。

“放眼整个江湖，如今只有你在滥杀无辜！”宫子羽似乎气极了，双眼瞪得像铜铃，仿佛一只会喷火的龙，“无锋气数已尽，这些年你杀了多少人？就连从无锋逃出来的你都不放过。那些刺客有很多都是可怜之人，受无锋挟制迫不得已，还有很多根本没有做过恶。”

“这些话不必你对我说，”我觉得好笑，这些道理我又不是不懂，不然我也不会理解我哥不愿来见我的原因，“宫子羽，你以执刃的身份压不住我，除非你把我哥找来。”

宫子羽重重地把刀扔在地上，快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拽住了我的领子。我看着他因愤怒而高扬起来的手，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不怕他。宫子羽想要打我，我也可以任他打。但如果他不打死我，那我要杀谁他也拦不住。

最终他高扬的手还是没有落下，他只是死死攥紧我的衣领，把我拽到他脸前，恶狠狠地盯着我：“宫远徵，你要怎么样才肯认清宫尚角已经死了这个事实！”

你看，宫子羽多么愚蠢，只会用这种漏洞百出的谎言来威胁我。

但我的心还是因他这句话狠狠地跳了一下，好似山林中成群结队的飞鸟惶遽地扑腾着翅膀，呼啦一声冲上云霄。

灰黑色的翅羽在我心上划下道道斑驳的伤痕。

我摇摇头：“就算我哥生气不愿见我，你也不该用这种话来骗我。没关系，等我杀光无锋所有人之后，我自己向他去请罪。”

宫子羽抓着我的肩膀使劲摇晃，我听到自己碎瓷一样支离破碎的心脏在胸膛里咣当作响。

“你能不能正常一点！”宫子羽冲我大吼大叫，他真的很吵。

可随后他的语气又软下来：“算我求你，放过阿云，放过你自己。”

“放过？”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词，这些年我杀过许多从无锋叛逃出来的人，他们死前都曾用这个词来哀求过我。

“什么叫放过？我只是要完成我哥未完成的事。你想救她，那就杀了我。我死了，她自然能活下来。”

宫子羽用力地推开我，这些年我武功增长了很多，再不会像十年前那样站不稳脚步。

他扶额长叹：“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希望宫尚角能活过来。”

接着他把刀从地上捡起来，刀刃对着我，做出防御的姿态。

“远徵弟弟，阿云早已从无锋离开，她没害过人，没做过恶。如今她的人生也已重新来过，也有了新的家人。所以哪怕是你，我也不允许你毁掉她新的生活。”

说罢他挥刀向我冲过来，我闪身躲过，心中的怒火也终于被他的话所点燃。

相似的话我已听过太多次，然而每一次听到，都依旧惊愕不已，愤怒不堪。

“如果只要改悔后离开无锋就能重来，那谁给我哥重来的机会！”

我忍不住发出怒吼，这句诘问在我心中压了十年，和我的苦痛一样漫长。

云为衫忽然站出来，把宫子羽推到一边，我刀尖带起的风扫过她的脸庞，削断了她额前的几根碎发。

我握着刀，掌心攥到发疼。被木牌割破的伤口之前结了痂正在愈合，如今却再次崩裂开来。

最终我也没能将刀插进她的心脏，没能割破她的喉咙，我只是仇恨地盯着她，眼泪就不自觉地簌簌滚落。

泪眼朦胧间，我听到云为衫的声音，她说：“徵公子并非真的想要杀我，他只是想哥哥了。”

在一声接一声的叹息里，我溃不成军地狼狈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