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了旧尘山。
走下山阶的石梯时,我依然听到有人站在山上喊我的名字。但这一次,我没有回头。
江湖之中没什么新鲜事,一个个门派兴起而又衰落,番来覆去,周而复始。
我于春末在姑苏城外偶遇上官浅,她像只受惊后慌忙逃窜的兔子,只和我打了个照面,顷刻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些年我一直追杀无锋,她也一定早有耳闻,所以东躲西藏,避免同我会面。
也是,这些年无锋之人几乎已被我诛尽。但是上官浅,这个我对其怀有深重仇恨的人,却依然还活着。
这不怪我,是上官浅太狡猾。
她聪明还擅于躲藏,总有办法让我找不到她……
好吧,我承认,其实我也好几次找寻到了上官浅的下落。
但她这些年武功精进了很多,是个棘手的麻烦,会比别的无锋刺客更难对付……
好吧,我承认,其实真要打起来,上官浅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唉,我一直没有杀她,主要还是因为没有充足的时间和她斡旋,我忙着处理其它的仇家。
可是现在,我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了不找她的理由。
我花了一周的时间,在一处城郊的茅草屋中找到了她。
她的藏身之所在流民和乞丐们聚集的地方。
我心里萌生出一种古怪的郁闷与嗔责,难道她就让我哥的孩子住在这种地方吗?我都没有竭力地追杀她,她怎么也不找个好一点的地方藏身。
那个孩子也不知是男是女,但如今的年纪早该读书识字,也早该修习武术与功法。我不知上官浅是否耽误了孩子的教育。
我掀开破旧的草席帘子走进屋,上官浅明显没有想到我会找到这里,她一脸惊愕地看着我,手里的锅摔在地上,热腾腾的饭菜撒了满地。
“宫远徵。”她往后退了几步,看我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条厉鬼。
“孩子呢?”我环顾四周,小小的茅草屋子家徒四壁,一眼就能望到头。
“什么孩子?”上官浅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我知道她偷偷把案板上的菜刀藏在了身后。
我无意与她周旋,开门见山道:“我哥的孩子在哪?”
上官浅似乎愣了好一会儿,接着才迟疑地开口:“你是为这个而来?”
当然不是,我来是为了斩杀无锋,是为了杀她报仇。
但是看到她的时候,我却忍不住想起那个孩子,我哥的骨肉,我哥与这个世界血肉相连的证明。
他,或是她,会拥有和我哥相似的容貌吗?会拥有和我哥相近的性格吗?会拥有和我哥相若的才学和胸怀吗?
如果有一天我哥能有机会看到这个孩子,是不是就能收回他的狠心,原谅我,也原谅这个世界。
上官浅靠在墙上,瑟瑟缩缩地看着我。
“没有孩子。”她说。
我好似一脚踏空,幻梦皆破。我愤怒而怨恨地质问道:“死了?”
“不是,”上官浅往墙角挪动着脚步,她的神色由慌乱变到镇定,“从始至终就没有过孩子。”
“是我说了谎,”上官浅直接了当,摆出无畏的态度,“我和宫尚角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怎么可能!”我怒不可遏。
上官浅冷笑一声:“原来你一直都不知道,宫尚角竟真的没向你透露过。”
我的心跳得很快。其实我很想知道我哥瞒了我什么,但我讨厌她的语焉不详,更厌恶她胜券在握的得意姿态。
上官浅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她说:“宫尚角当年把我从地牢里放出来之前曾威胁我说,他可以容忍我想要复仇,也可以容忍我有自己的算计。但我若是敢把手伸到你身上,一定会将我抽筋扒皮。”
茅屋四面漏风,刮进屋里的风从四面八方扼住了我的咽喉。
但上官浅却并不打算放过我。
“共浴那晚他说,”上官浅拖长声音,蛊惑着我陷入过去的回忆和思考,“有你在,他不会与任何人发生关系。”
上官浅的这句话我没有机会求证了,因为她说完这句话后便立刻翻出窗户,飞一般地逃走了。
我宁愿相信,这是她为了脱身编出来骗我的谎话。
久违的怆痛卷土重来,我被乱卷的风吹进巨大的哀戚之中,永远不得释怀的遗恨封锁住我的五感。
我那颗由碎片粘合而成的心脏终于再次碎落成片,又被辗成齑粉,刮进漫漫的长风中。
有些东西,早在我知道自己得到之前就已彻底失去。
那一年旧尘山谷下的大雪,压弯了我心中未萌生的幼芽,此后经年都未曾融化。
风萧萧,雪茫茫,它们在世界之中飘然飞扬,却只留下我手指上不会结痂的伤,留下我刀鞘中断成两段的刀。
如今风停了,雪歇了,我在无尽昏黑的天光尽头徘徊或远眺。终于,我下定决心,我要去找我哥,我要站在他面前,亲口告诉他:
我会傍着你,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