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远徵在七岁那年成了孤儿。大雪纷飞,高速公路上滑得刹不住车。起因是某位小车司机一个瞌睡打偏了方向盘,接着两辆油罐车慌乱地撞在一起,熊熊燃烧的大火融化了方圆几里的寒冰。
86死,253伤。宫远徵的父母在这场事故中变成了其中两个冰冷的统计数字。
他站在空荡荡的别墅二楼的栏杆旁,看着保姆站在门廊处正搓着手和外面的人说着什么。门大敞着,不知道开了多久,肃杀的寒风呼啸地吹进来,把别墅二楼的空气都吹得冰冷。
站在门口的人始终没有进屋,宫远徵只能看到那人穿了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看不到被门框挡住的脸。
那人不知道和保姆说了什么,保姆转身向楼上走来时竟面色凝重,像是被寒风冻僵了似的。
“少爷,您该离开了。”
宫远徵看着保姆利索地收拾好他的行李,将他和那只硬壳行李箱一起扔给了门外那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
别墅的大门始终没有关上,那个人也始终没有走进来。然后宫远徵就这么被他带走了。
一身西装的男人一只手里拉着宫远徵的行李箱,另一只手夹着烟。宫远徵猜测那个男人的手大概和他的行李箱拥有一样的材质。冷、硬、生人勿近。
男人走得很快,宫远徵一刻不敢慢下脚步地跟在他的后面。男人指尖的烟灰抖落下来,被风一吹,飘落在他奢侈品牌大衣的袖子上。
“你是谁?”
“我要回家。”
男人不理他,只顾拉着他的行李箱往前走。
地铁、公交,宫远徵第一次知道它们长什么模样。反正除了公共交通工具之外,男人连出租车都舍不得打。
出租屋地方不大但打扫得很干净。一室一厅,家具简陋,勉强够生活所需。租的房子不能随意在墙上钉钉子,客厅的餐桌上靠墙立着个很大的相框,相框里是一张漂亮女人的照片。
“我和你一样姓宫,你可以管我叫哥。”男人对他说。
宫远徵从对方微蹙的眉头中看出他对自己的排斥,于是大声说道:“我要回家。”
“你没有家了。”
“保姆阿姨还在。”
“她也已经离开了。”男人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让他显得十分冷血。
男人把宫远徵的行李箱推进唯一的卧室里:“宫家那么大一个家族,树倒猢狲散,没有人愿意要你。”
宫远徵早慧,他提了保姆,却没有再多问一句他的父母人在何处。
他知道,那些他没有问出口的话就是他出现在这间狭小的出租屋里的原因。
“你叫什么?”宫远徵并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毫不怯懦地向男人发问。
男人垂眸看着他,眼睛像极了出租屋的窗户,上面结着锋利的冰花:“宫尚角。”
此后十年,宫远徵从来没有叫过宫尚角一句“哥”。因为他第一次直呼对方姓名时,对方只是微微皱起眉头,并没有做出纠正。
可以叫哥,那就是也可以不叫哥。
宫远徵讨厌宫尚角,讨厌对方在初遇的寒冬把他从温暖的房子里拉入了冷风之中。
后来等到宫远徵上初中时,他从出租屋里搬出来,和同学们一起住进了学校的宿舍。他用宫尚角给他的第一笔生活费买了一部手机,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学会了不再向宫尚角提任何问题。
互联网是20世纪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宫远徵能从中得到所有问题的答案。无论是宫尚角能够回答他的,还是宫尚角不愿意回答他的。比如多年前冬天的油罐车爆炸事故,宫氏集团的董事长和董事长最满意的小儿子和儿媳,都在这场事故中丧命。
宫氏集团还依然存在,看起来也依旧富有,但宫远徵和宫尚角却只能挤在一室一厅的出租屋里。
在宫远徵出来住宿舍之前,他一直住着出租屋里唯一的卧室。宫尚角睡在外面的沙发上,沙发又窄又小,他只能蜷缩着身子,没处放的手臂时常伸在外面。冬天来临时,北风肆虐地吹,像是有怪兽在拍打窗户。出租屋的东西都廉价,窗户封得不够严实,刮大风时透过窗缝发出的呜咽像是怪兽吃人前的咆哮。
这一带供暖系统老旧,暖气不够热。卧室宫尚角专门做了封窗,还挂了厚重的窗帘,宫远徵住在里面不觉着冷。
有次夜里宫远徵半夜出来上厕所,路过客厅,发现宫尚角加班回来在沙发倒头就睡。衣服没有换,被子也潦草地盖在身上。
客厅的窗帘没有拉,月光透过玻璃上的冰花时被切碎成斑驳的光斑,七零八落地摔散满地。宫尚角的手臂伸在沙发外面,袖口翻卷着边,露出被月光晕染得冷白的手腕。
宫远徵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蹲在沙发旁,摸了摸那只垂在被子外的手。
冰冷,和那年冬天在寒风中他所想象的一样。
初一入学,当宫远徵提出要去住校时,宫尚角没有任何犹豫便帮他在申请表上签了字。宫远徵住校后,宫尚角搬回了卧室,终于不用挤在沙发上睡觉。
宫远徵在学校里自发地生长,像株没人修剪枝条的野草。宫尚角不过问他的生活,也不过问他的学习,若不是宫尚角会定期打来的生活费过来,宫远徵都觉得自己是被宫尚角给扔了。
宫远徵聪明,成绩名列前茅,每次家长会都是老师重点表扬的对象。不过宫尚角一次都没有参加过宫远徵的家长会。
初一暑假宫远徵跟着同学回了乡下的老家。在蛙叫蝉鸣的燥热里,他短暂地从宫尚角烙印在他身上的,终年不化的严寒中逃脱了出来。
初二暑假宫远徵跟着朋友们南下在沿海各城市游玩了一圈,北方人受不了南方夏天的酷热,朋友们一个个都恨不得躲在空调房里不出门,只有宫远徵喜欢在大太阳下到处跑,感受着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流淌。
宫尚角不管他,因此宫远徵一年之中只有放寒假的时候才回家,极大地缩短了和宫尚角相见的时间。
他掰着手指数日子,一年最多只见宫尚角二十多天。宫远徵给自己规划得很好,他要好好读书,上好的高中,考好的大学。考出去,永远离开宫尚角。
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每年见宫尚角二十天,满打满算只有不到一百五十天,日子也不算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