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教学楼,被冷风迎面一吹,宫远徵神经错乱的大脑终于清醒了过来。方才他也没想起来回教室穿件外套,直接就跟着宫尚角就走了出来,校服单薄,风一吹就透了。
但宫远徵不想再回去取一趟衣服,他总有一种感觉,宫尚角会一直不管不顾地往前走下去,如果他不努力跟上,对方也不会等他。
然而宫尚角却突然停了下来,脱下大衣把它披在宫远徵的身上。
这件带着宫尚角体温的大衣,比那星星点点飘落在宫远徵衣服上的烟灰要更加严重地摧毁了宫远徵错乱的神经。
宫远徵发现,自己是真的很想吻上去,用撕咬、啃食、和覆水难收的恨意,摧毁掉对方冰冷而镇定自若的神情。
一直到回到出租屋,宫尚角都没有再说什么,没有问他为什么打架,也没有问他接下来想怎么做。
“他骂我没有父母,所以我才打了他。”宫远徵不问自答。
宫尚角倒了杯温水放在宫远徵的面前,语气淡淡的,似乎打一开始就没把他打架当一回事:“没让自己受委屈就好。”
宫远徵笑起来,眼睛里却只有讽刺:“宫尚角,我是不是该说一句你对我真好。”
“如果你觉得我不会让自己受委屈,那你去去学校干什么?把我带回来干什么?直接不管我不就好了吗?”
“你既然这么讨厌我,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把我捡回来。”
宫尚角闻言,只是伸手摸了摸宫远徵的头发,然后用手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的眼泪掉落下来。
“不讨厌你。”
原来那么冷的一个人,掌心居然是温热的。
宫远徵不住校了,每天往返于学校和出租屋之间,上学宫远徵自己去,下晚自习后宫尚角会来接他,然后再和他一起搭乘末班地铁回家。
如果宫远徵讲学校的见闻,宫尚角就默默地听着,偶尔附和几句。如果宫远徵沉默不语,那宫尚角也什么都不会问。
宫远徵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尽管宫尚角始终如一的冰冷、疏离,但有什么东西变了。
这改变来自于他自己。
比如说他突然开始注意到靠着墙放在餐桌上的那幅相框,注意到照片里的女人其实长得很漂亮。太漂亮了,以至于宫远徵会忍不住猜想她究竟能让宫尚角有多念念不忘。
宫远徵还住在卧室里,宫尚角还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但不上学的日子里,宫远徵白天会在光明正大地躺在宫尚角躺过的地方,从而获得某种精神上的慰藉。
高三时,宫尚角劝宫远徵去住校,节省出上下学路途的时间。宫远徵学校宿舍住了一周,周末回家时就撞见宫尚角带了女人回来。
女人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吃了晚饭,宫远徵全程像是个青春期的叛逆少年,说话夹枪带棒,一句好听的话都没有。
宫尚角把女人送出门,回来后看到宫远徵躺在沙发上。
“她不如你前女友漂亮。”宫远徵冷不丁开口,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宫尚角一头雾水,不懂他在说什么。
于是宫远徵随手指了一下餐桌上的那幅相片。
宫尚角笑了起来。宫远徵发誓,这绝对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听到宫尚角的笑声,落在他耳朵里,引发了他的鼓膜连接上心脏的震颤。
“那是我妈妈。”宫尚角说。
宫尚角的妈妈死于宫家内斗,他的亲弟弟也成了家族斗争的牺牲品。
“总而言之,今天那个女人不好。”宫远徵撇撇嘴,其实心里积压了很久的那块巨石已经彻底碎成了渣。只不过心头大患虽已除,眼前却还有小麻烦,宫远徵语气不善地发出警告:“宫尚角,你要是找她就是眼瞎。”
宫尚角又笑起来:“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宫远徵说他不住校了,要回家,但这次宫尚角却没依他。
于是宫远徵心底的痛和恨再次翻涌上来,而且愈发来势汹汹起来。宫尚角不要他了。
那年宫远徵十七岁,距离高考还剩不到一年的时间。
宫远徵再一次告诉自己,要好好学习,要考出去,走得远远的,永远离开这个冰冷的,让他感到无限痛苦的男人。
直到高考结束后宫远徵才再次回到这间出租屋。住校前宫尚角给他打了一大笔钱当作生活费,于是这一年他们之间就连那按时打来的生活费的到账提醒都不存在了。宫远徵断了和宫尚角仅有的联系。
宫远徵做好了心理准备,哪怕回到出租屋看到宫尚角和那个女人其乐融融的画面他也可以无动于衷。
然而出租屋空空荡荡,宫远徵仔细搜寻遍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确认这里只有宫尚角一个人在生活。
宫远徵在那张沙发上躺了三天,宫尚角一直没有回来。
高考的时间是全国统一的时间,宫远徵每门考试结束都会在校门口四处张望一番,直到确定宫尚角真的没有来时才缓步离开。
高考结束三天了,宫尚角依旧不见人影。
宫远徵想,宫尚角真够狠,真的等他一高考完就立刻不要他了。
等到第四天时,出租屋的门外终于传来了动静。宫远徵打开门,门外竟然站着法院的人。
“前段时间拘留和庭审的通知你没收到,现在判决书下来了。”
宫尚角杀了宫唤羽,随后被宫子羽送进了监狱。
宫氏集团被搞垮后彻底倒闭。其实当初宫远徵在出租屋里见到的那个女人是宫尚角的同谋之一。
计划周密、详尽、稳步进行,最终达成目的之后他一人担下全部罪责锒铛入狱。
没有人知道这个计划宫尚角布置了多少年,但宫尚角从一开始就给自己定好了玉石俱焚的结局。
复仇之人无有善终者,从踏上这条路开始,必要抱有视死如归的决心和勇气。
宫远徵抖得几乎拿不住文书,其中一个民警在一旁安慰,感叹他年纪轻轻遇到这种事情,同情他命运悲惨,唯一照顾他长大的亲人竟是杀人犯。
“不用安慰我,我不难过,”宫远徵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标准的完美笑容,“这些年他对我又不好,我为什么要因为他难过。”
宫尚角过往的种种行为一瞬间在宫远徵的脑海里串成了线,就连他的冷漠也变得有迹可循。宫尚角早已为此时此刻宫远徵的回答设定了标准答案。
月末时宫远徵申请了探监,探监室后面的门打开,犯人们一个个走出来,走到各自的格子处同他们的家人会面。宫尚角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他的头发被剪短了,人也清瘦了许多,统一的蓝色衣服穿在身上有些宽松。但他整个人的气质还是原来那样,淡得仿佛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
他坐到宫远徵对面的位置上,两个人中间隔着厚厚的透明的防爆玻璃。宫远徵抬起手,将手掌贴在上面。
那玻璃的材质冷、硬、生人勿近。
宫远徵没有拿起可以交流的话筒,宫尚角就也没有主动去拿。宫远徵咬紧牙,宫尚角依旧没有什么想主动对自己说的话。
不过他们之间,确实没有可以寒暄的,也没有值得怀念的。
他以为宫尚角会更狼狈和困窘,但他坐在防爆玻璃隔出的另外一个世界时,依然舒展着后背,目光淡然。但他也一点都不酷、不潇洒、不帅气,不像小时候自己抬头时所看到的那样,恍若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呼啦啦的寒风从他的身上掠过,将他拒人千里的冷漠抖落在风中。
直到狱警提醒探监的时间即将结束,宫远徵才忽然慌慌张张抓起话筒放在耳边。宫尚角一开始并没有动,是看到了宫远徵那双快哭的眼睛,才缓缓举起了可以通话的话筒。
“收到录取通知书了?”宫尚角声音淡淡,率先开口。
宫远徵点点头,连忙报上录取学校的名字,在全国排名数一数二。
宫尚角欣慰地笑笑,没有出声,只是微微抬了抬唇角。
“哥,”在狱警的催促声里,宫远徵飞快地说,“我等你。”
宫尚角对这个新鲜的称呼表现出了一瞬的诧异,然后很快就又归于平静。和宫远徵最初连名带姓喊宫尚角的名字时一样,宫尚角依然没有做出纠正。
“去上学吧,别再过来了,好好读书,以后去过一个你想过的人生。”宫尚角说完后便放下话筒,排着队回到了那扇门之后,期间没再回头。
去上学,好好读书,但宫尚角没说不让他等。
宫远徵一向善于曲解宫尚角话语的原意。他要等,就算等来的是生死相隔,就算等到无穷无尽的不重逢。
他也要等。
宫远徵上学的地方没有那么寒冷,当初他一心想要去南方,去温暖的城市,去到离宫尚角越远越好的地方。
冬天到了,宫远徵远在千里之外,想象着那间出租屋里的窗户玻璃上又结满了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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