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天亮了,黑羊不见踪影,羊群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浑浑噩噩的深梦中啊,一丝星光也消融不见的长夜中啊,昏沉的头脑终于被划破室内温暖的寒风所刺醒。迷药结束后的无知觉因为血液的流动而削减,他,弗雷德里克,一位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一枚克雷伯格家族的弃子,终于有了睁眼的力气。
在这陌生的酒店房间里,迷茫充斥了他的大脑,可他的目光发现了门外的大片人群时,一种危险的预感刺激了他全身,一种几近崩溃的绝望在他看到领头的大哥时更为强烈。
他是聪明人,断片的近忆前最后的画面是自己的兄弟在逼迫着自己灌酒,然后让两个女佣将自己送回房间……
酒中下了药……
为……为什么?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放弃了继承的念头,明明已经不构成威胁了,为什么还要毁掉自己?
还是……太单纯了吗?
他的大哥,克雷伯格家族的长子,站在大批记者与好事人的面前,似乎对眼前一幕而感到意外,恶意凝固在脸上,仿佛看到了意料之外的场面。
顺着目光看去,殷红的裙摆摇曳,在窗前的月华之下宛如新鲜欲滴的红樱花。克雷伯格家族独有的白银长发在两耳分别盘成一股罗马卷微垂,白皙的皮肤包裹着血管,一双眸瞳中透露出优雅与危险,仿佛一只黑夜中隐匿的豹猫。如此精致的五官,神似于他曾见过的法国名画:《蓬巴杜夫人》中那位倚靠在贵妇沙发上的贵族女人。
纤细的手指牵动茶勺,在那茶杯中泡好的红茶里搅动:
“进门不敲门是无礼,带着大群人无理的闯进来就是挑衅……你们是将克雷伯格家族放在眼里吗?”
这位女人的权势明显要大于自己的大哥。这场预谋好的捉奸落空,记者们未能隐藏起脸上的遗憾便转身离去,摄像机也默默退进了门外的黑暗之中。大哥的脸上也瞬间被墨色所淹没,盯着自己的目光,犹如恶鬼。
这样陌生亲戚的解围,是他们正式认识的锲子。
……
玛丽•克雷伯格,家族的人谈到此女都会纷纷称赞其嫁了一个好人家。高傲的金丝雀,每一位在笼外见过她的人都会称赞其倾城的美貌——“太阳的女皇”是他们给予的称号。
不过在克雷伯格家族的那些人眼里,她就是一只用美貌来取悦上位者的宠物。如今,这天生便拥有了上帝赐予的艳羡礼物——万里挑一美貌的女人,正坐在自己面前,邀请自己一同享用早茶。
晨曦斜洒,纯白的银盘盛上圣德罗佩挞。白刀一点一点分割,细叉一块一块深刺,送入口中,圣德罗佩挞中间夹心所用的马斯卡彭奶酪蕴含着丰富的柠檬味,酸中带着柠檬皮的微苦,奶油酱有一股鲜甜的清新,驱散了他克雷伯格早起时的疲倦。
他不知道这位远亲邀请自己共享早餐的用意。
可是这安静的早餐进行到一半时,他便沉不住气了——对方一言不发,那他便先切入话题:
“谢谢您。”
“嗯?”
对方停下来了轻柔下切的动作。她并没有家族人身为商人而狡猾精明的神色,注视那双澄澈的双眼,反而让人感受到一种在成年人身上看不到的稚嫩,让人不禁怀疑她先前那气势危险的模样。
“谢谢……但我没什么用,我只是一个私生子,我……没有什么话语权。”他低下头去尽力规避对方的目光,这样显得他温顺无害——他不想卷入纷争,但是如果,对方利用他的同时也算是给自己带来了庇护,那么他也不会在乎自己是否已经成了他人的棋子。
“我什么都不要啊。”
“?”
“好吧,硬要说原因的话,我就是看不惯这些下作的手段。”
他抬起头来,便捕捉到了那几乎无法在这克雷伯格家族中看到的和蔼目光。
……
他恨自己的父亲,恨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恨他无法平等的去爱,恨他的高傲,恨他的无情,恨他在自己的成长中几乎从来没有露过面。
他恨自己的母亲,恨她的无能,恨她的无用,恨她干着陪睡的工作,恨她为何要在与父亲一夜情之后坚持生下自己。
他母亲说是因为爱,可是当母亲抱着一岁的他去找父亲的时候,克雷伯格家族只是将一叠钞票扔在了她的脸上。
一个小三而已,母亲哪怕再三努力,终究还是无法让克雷伯格家族承认自己。
爱吗?虚假。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不是真的爱过自己的母亲,但他知道自己的母亲似乎真的爱过自己的父亲。三岁时,他依稀记得透过门缝发现母亲拿着父亲的照片对着那皎洁的月光悲叹。
有时候让人回头的并不是劝告,也不是谆谆教导,而是南边的那堵墙。母亲撞得头破血流之后,死心的重新做回了自己那见不得光的工作。
但他母亲是小三的事已经在学校里传遍了。他真的好恨啊,无时无刻都好像有形形色色的嘴在他身边不断的一张一合,他们不停的嚼啊,念啊,笑啊,像是在吞噬着什么,恍惚间,又似乎有什么血从那些嘴中流下来,残破的血肉他身上被这些语言的尖刀一片片剜了下来……
那天,是个阳光刺眼的下午——他喜欢走在黑暗的树荫处,因为那温暖的阳光总会灼伤他的皮肤,那热感令他烦躁,令他痛苦。到达了校门口,他看清了来人是谁。
自己的生母。
他想转身就走,可似乎有什么隐隐的魔力直接定住了他的双脚。母亲浑身被红色的巾布裹的严实,遮住了头发,遮住了脸,只露出那一双令他厌烦的平静湛蓝眼眸。
他一直住校,一直逃避着与母亲见面。母亲过去似乎也默认了,除了定期给他打钱之外,从来没有给他送过一次饭,洗过一次衣,也从来没有好好面对面与他聊过。
她给自己送饭来了——一碗海鲜汤。她看到自己时,眼中似乎有兴奋,也有痛苦,他不懂母亲眼中的那份难过是什么,只是被那讨好的态度和语气惹毛了。
那讨好的模样,她恐怕在床上对待每个男人都用过一次的吧?
他把那碗汤尽数泼在了自己的生母头上,他记得当时自己拼尽了全力,当时内心在歇斯底里。他摔了碗,头也不回地离去——母亲的目光或许是失望,或许是愤怒,但对他而言都无所谓了。
自己的母亲连自己海鲜过敏的事都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个还要可悲吗?
拉拢自己,恐怕这个死女人又要整什么幺蛾子。他当时抱着这样的想法拢了拢自己那件大了一大圈的卫衣,摸了摸袖口下皮肤上的伤痛——他的母亲早出晚归,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一次关心,哪怕一次电话问候都没有,怎么可能了解自己?
母亲接连几次给自己送饭来了,变着花样,那些食材很高级,味道的好坏通过这鲜美的气味就能直接分辨出来,然而他每次都将这些东西当着他母亲的面扔进垃圾桶。这是一种羞辱,这种羞辱能给他带来复仇的快感,他以为自己乐此不疲,可是只是干了三次这样的勾当,他便懒得搭理对方了——他连校门口保安室送来的消息都懒得回应了。
他现在开始回味,或许那痛苦是母性的温柔,一次次的拒绝都没有让对方重新拥有撞上南墙的觉悟究竟是——爱所驱使吗?
直到有一天,母亲失踪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感到沉重,这种复杂的情感他也分析不出来——自己是在母亲失踪了三天后才知道母亲失踪了这件事,而他得知母亲失踪三天的同时,也受到了母亲死亡的消息。
她自杀了,监控画面显示,三天前,她一个人默默走出了那栋破旧的公寓——他弗雷德里克所谓的却从来没有回到过的家,一个人徒步走了很远,最后在一条河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应该开心的,他应该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的,但他笑不出来。他有点讨厌这样的自己,明明,仇人已经死了,现在却在这里……露出这幅……受伤的样子?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爱的不彻底,恨的也不彻底。
他被警察叫回家收拾母亲的遗物。他觉得母亲应该是没有什么遗物的——这样肮脏的女人怎么不可能自私?她在夜场水性杨花的时候,自己在被围堵进角落;她在出卖身体换取金钱时,自己在打零工吃着打折的泡面;她在床上颠鸾倒凤时,自己则局促坐在自己家长会属于监护人的座位上,在大群的成年人中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挤压,扼住快要窒息的喉咙……
他找到了一张被压在母亲枕头下面的一封信,这个从来都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的女人,字迹歪歪斜斜,就像晦涩难懂的古语。信中夹着一张银行卡,夹杂着错别字的内容也只是说对不起将自己带来这个世界。
他用一种隐隐的不祥预感,特别是他将这张银行卡带到银行去,发现密码是自己生日的时候,这种预感更为强烈。他感觉脑子里像是有什么碎掉了,他想去抓到那些残片。他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那样迫切的想要去了解那个女人留下来的谜团:她想做什么?
他看不懂,他真的看不懂。成年人的世界本该充满利益,可是为什么银行卡里存着一百多万可以任由他自己支配的金钱?
尽管那个女人想要向自己隐瞒许多事情,他最后还是费了些功夫找到了些东西。听邻居说,在那个女人给自己送饭的前几天,她还去过医院。通过这条线索,顺藤摸瓜,他这才知道自己的母亲早已身患脏病
HPV,艾滋,这算是上天对她出卖身体的惩罚。可是这个女人就那样平和的接受了,她没有主动接受过任何的治疗,只是将那些节约下来的同样不见得光的钱财同着克雷伯格家族给予的赔偿一同存在了那张卡里。
那……那几次的造访……是在告别吗?那眼中的痛苦是不舍吗?那眼中的兴奋是认为自己愿意再次与之见面的希望吗?他都不知道,毕竟死人是不会再次说话的。
孩子受伤哭泣时,他们的母亲总会给予拥抱。他感觉自己好像亲手拒绝了自己母亲想要拥抱而拢过来的双手。
他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墓地看那一尊墓碑。墓碑下埋葬的是他最恨的人,而他最恨的这个人,哪怕死了之后,也仍让他感受到了痛苦。他带去了一束黑色的玫瑰,玫瑰代表爱,黑色代表恨,正如他对这个女人交织的复杂情绪。
她是个好母亲,也不是个好母亲。他是个好孩子,也不是一个好孩子。
他释怀了,眼泪早已在一次又一次的欺辱之中被烧干在了眼眶,他此刻犹如《局外人》的默尔索,落不出一粒珍珠来。那种奇怪的情绪,让他在当晚辗转难眠。
或许是悲伤,或许是难受,他也不在乎了。克雷伯格家族不知道又要打什么算盘,在他身体成年后,将他接了回去,而他的灵魂,成年在那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墓碑前。
他只想活着,哪怕像害虫一样,哪怕像蚂蚁一样,也要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
……
“呃,先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汽车缓缓运行,发动机的隆隆声丝毫没有减弱的痕迹。弗雷德里克缓缓抬眼,从那夹杂着冗杂回忆的睡梦中醒来,发现并没有到达目的地卢基诺就把他叫醒了。
“说。”
“你哭了。”
像是有什么猛然击中了弗雷德里克的大脑,他有些不可思议的瞪大双眼,抬头看向那后视镜。很快,他迅速戴上墨镜,以掩盖眼角的晶莹:
“开你的车。”
“好,好的……”
……
用餐时间到一半,广播便发出了甜点竞拍的信号。爱丽丝只对这个感兴趣,毕竟自从奥尔菲斯从这里为她打包回一份焦糖布丁之后,她就对这里魂牵梦绕,念念不忘了。
圆桌上方的天花板上投下来一个磁悬浮的电子屏幕,圆桌中心有一个升降台,此刻台面缓缓下降,露出一个通往下方通道的圆洞。待会儿拍来的甜品将会从这个圆洞送上来,而一切拍卖有关的费用将在拍卖会结束后离开餐厅时一并支付。
伴随着轻快的音乐,那屏幕上的初始界面很快转为一位主持人清俊的脸。这个人的衣着与富丽堂皇的会场呼应,而一张小卡片从他那黑色西装的夹领中取出:
“感谢各位来宾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参加本餐厅的甜品竞拍,今天一共有九道甜品,全都是出科技城顶级甜点师的艺术作品。话不多说,现在让我们上第一道拍品。”
画面随之变化,一个录好的视频开始播放,画面里漆黑的环境里就只有那一盘精致的千层切角。
“这道甜品叫做薄荷柠檬千层派……”
爱丽丝看了一眼这道甜点之后,就默默做了一个微微低头的动作,盯着藏在桌子下面的手机。她目前并不想吃这种带酸的东西,于是就看一会儿最近大起大落的股市,刷一刷热搜上面的八卦……
叫价的机械声音不断地从广播里传来,AI的声音冰冷无情,背后却透着些渴望。爱丽丝与那些临时起意的人相比可是有目标的,比起什么蛋挞、果派,她还是想来点蛋糕。
终于快到最后的了。爱丽丝拿起那柄刻有精致花纹的银勺,敲了敲那盘艾拉拍回来的焦糖布丁。琥珀色的焦糖丝晶莹剔透,没有一丝杂质,看得出来,处理的十分精细,鹅黄色的布丁本身与那雪白的奶油相衬,而与勺子轻轻敲击的那一刹那,整个布丁本身都开始发出了诱人的颤动。
这布丁有一种丝滑的口感,刚入口便慢慢化开,余香在口腔中蔓延。尽管是艾拉请客,爱丽丝也没吃多少:她感觉自己的胃口大不如前了。
不过最后一道甜点没有扫她的兴:巧克力慕斯。这可是用的上等的巧克力制成的酱,那慕斯绵密细腻的质地总会让人有拿勺子将其一点一点滑下来的冲动——这样的口感定是入口即如同冰块那般融化。此刻,这块慕斯的摆盘成一个心形,旁边还有奶油玫瑰和红色樱桃的点缀。
“起拍价,500。”
这里每次加价都要加100元以上,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无需强调。爱丽丝直接摁向了桌边那个加价的按钮,毫不心疼地加了500。
她刚才在看他人拍卖的时候就有了预估和打算,这样的一道甜点,更何况是在最后出场的,他人的拍卖欲望早就被前面的几道甜点消磨殆尽了,大概率是不会愿意为这道甜品付出超过1000块钱的价钱。更何况,她调查过,这里的蛋糕最高成交价的平均值一般都不会超过1000左右,更何况是这种摆盘都看起来都很复古的,没有所谓创新的过时点心。
谁知道,广播里传来一个更高的叫价:
“房间5023出价:1100元。”
刚刚还在一旁默默品尝点心的薇拉和艾拉都把目光移了过来,尽管在努力掩饰,但眼神里还是透露着迫不及待看一场拍卖大战的兴奋。
爱丽丝默默不语,又加了一百:陪对方玩玩也无妨,她本次心理能接受的理想价格为3000元,她打算超过了三千直接放弃——她喜欢吃蛋糕,但并不意味着她会为此败家。这里的最高成交价为五十万,要是自己拿出了五十万,与她长久合作的奥尔菲斯估计会当场翻脸,爱丽丝想着,打算玩够了之后就将价格抬到三千。
她并不觉得对方回味这最后一道平平无奇的甜点付出太多的什么。
“房间5023出价:1500元。”
直接加四百?爱丽丝将价格抬到了1600元。
对方似乎还没有放弃,又加了两百……
“一千八?”艾拉看着爱丽丝将手指摁在了加价一百的按钮上,眼睁睁看着这劲爆的价格被抬到了1900元。
“房间5023出价:2900元。”
听到这个数字,房间里的三人都不由得一愣。艾拉的眼神有些惊恐,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这个5023房间的人一开始也拍了不少甜品,九道就有三道被他们拍走,前面为了争抢这里最最著名的普罗旺斯挞,甚至出了一万的高价。
这是真的有钱烧的慌吗?他们是暴发户吗?炫富的?
平时不怎么说话的薇拉手上的叉子也忍不住自由落体在餐盘上,发出清脆的叮零声。
爱丽丝觉得自己本应收手,可她还是加价到了三千。
广播再也没有了加价的声音,在“3000元一次,3000元两次……”的播报声中,AI的声音忽然退去,广播里传来了一个人类的女音:
“不好意思,各位顾客们,来自5023房间的克雷伯格家族成员,很抱歉,在这里扫了大家的兴,但请问能否将这最后一道菜品谦让于我。”
那个声音表面上听起来强势又不失优雅的风度,但细细品味还是有一种耐着性子的和蔼可亲。爱丽丝感觉对方这个声音倒不像是来自那看人都要用鼻子的克雷伯格家族,不过细品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对方用克雷伯格家族的权力与地位来压人,只为得到这一道用来吃的食物。
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
广播重新变回了AI的机械音,只不过5023房间这一次出价为:3100元。
这是在测试,也似乎是胜券在握。
爱丽丝果然没有加价——为什么要因为一道甜品而惹毛克雷伯格家族的人?简直就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艾拉一连震撼的表情:
“怎么了?”
“这是‘太阳的女皇’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