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肆吴瘫坐在自家堂屋冰凉的地砖上,脚边散落着铜钱和几个被捏得汗津津的银角子。他眼神空洞,手指机械地数着面前那堆钱——这是他倾家荡产凑出来的赔偿,那头肥猪几乎是半卖半送地换了眼前的硬通货。指腹摩擦过冰冷粗糙的钱币边缘,本该是心痛的剜肉感,一丝丝抽离他的血肉,让他彻底沦为乡亲们的笑柄,永世不得翻身。可奇怪的是,那股强烈的恨意,那份对闵二狗咬牙切齿、恨不得食其肉的怨毒,如同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吸走了,一丝一缕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模糊的、黏稠的、难以言喻的空落和…平静?不对,更像是某种不真实的麻木。
他用力甩甩头,试图找回那份支撑自己的愤怒,却发现徒劳无功。脑海中反复上演的,不再是闵二狗揭穿他时冰冷的目光,而是更早之前,两人年少时在田埂上追逐嬉笑的无忧片段。他烦躁地低吼一声,把这不合时宜的“软弱”念头赶走。
就在这时,一缕极其微弱、几近于无的粉色光晕,如同拥有生命的水痕,悄无声息地顺着地面滑入屋内,在谁也没有察觉的瞬间,轻柔地缠绕上杨肆吴裸露的左脚腕,一闪即没,仿佛从未出现。杨肆吴只觉得脚腕处一丝难以言喻的微痒掠过,比蚊虫叮咬更轻微,转瞬即逝,他并未在意,只当是筋疲力尽后的错觉。
另一处,回到自己小院的闵二狗,此刻也正经历着内心的惊涛骇浪。他将那包作为“铁证”从潭中捞起的钱——这钱其实只是他事先备好的“道具”,真正的娶亲钱他早已藏好——重重地扔到桌上。钱袋发出沉闷的响声。按照计划,他明天就该冷着脸收下杨肆吴的赔偿,既赚足了面子,又填实了娶村花桃花所需的缺口,狠狠剜掉杨肆吴一块心头肉,实乃一箭双雕。
然而,心头盘算的快意并未如期涌起。一个强烈到无法忽视的声音,带着某种近乎本能的冲动,在他脑中轰鸣:不能收这笔钱! 为何不能?他明明筹划了那么久,布下了那个陷阱,当众揭穿了杨肆吴,还逼得他不得不倾家荡产来求饶……可想到要去面对杨肆吴那张悔恨交加(或许还残留着恨意?)的脸,想到要从他手中接过那带有屈辱意味的钱币,闵二狗心中竟涌起一阵尖锐的排斥和强烈的……不舍?
“荒谬!” 闵二狗一拳砸在桌上,钱袋跳了起来。他困惑地揉着太阳穴,这股突如其来的“怜惜”情绪像一道不合时宜的暖流,与他精心策划的复仇完全相悖。更诡异的是,他脑海中同样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些画面:是杨肆吴在农忙时帮他扛过沉重的粮袋,是冬日里两人挤在一起偷喝劣酒的粗粝笑声。
就在他心烦意乱,试图理清这莫名情绪时,那抹微弱的粉色流光,同样悄然潜入,精准而轻柔地缠上了他的右脚腕,微微一紧,光晕融入皮肤纹理,再无踪迹。闵二狗只觉得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仿佛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紧接着,便是对杨肆吴那处破院子的、难以遏制的强烈向往。
必须去看看他! 去看他做什么?嘲笑?不,这念头让闵二狗自己都感到陌生。那是一种……模糊的牵挂?混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歉疚?这感觉像藤蔓缠绕心头,驱使他冲动地起身,冲出了家门。
翌日清晨,杨肆吴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正对着那堆仿佛烫手的铜钱发呆,院门被推开了。他抬头,逆着初升的晨光,看到闵二狗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想象中那张或得意、或冷漠的脸并没有出现。闵二狗的表情甚至有些……局促?他手里没拿着任何想象中的收据或口袋,反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篮和一个晃荡着的酒葫芦,浓郁的肉香和酒香混合着阵阵涌来。
“四吴哥,” 闵二狗的声音低沉,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柔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起得早啊……我……我带了点东西,过来看看你。”
杨肆吴愣住了。他看着那篮子里露出油亮的卤肉和松软雪白的馒头,还有那足有一斤多重的上好烧刀子,再看看闵二狗脸上那种近乎“友善”的表情,脑袋嗡地一下。他本该立刻暴起,将这个阴险狡诈、害自己几近身败名裂的家伙打出去,可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干涩的咕哝。
更诡异的是,看着闵二狗那张往日令他深恶痛绝的脸,此刻竟觉得……顺眼了许多?尤其当对方那双明亮的眼睛望过来时,杨肆吴心底那股残存的怒火像是被浇了一盆温水,噗呲一声,只剩点点细微的火星,再也无法燎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茫然无措。
“你……你来干什么?” 杨肆吴最终也只挤出这么一句,语气半是戒备半是困惑。
闵二狗自顾自地将竹篮放在桌上,打开盖子,香气弥漫整个简陋的堂屋。“没什么,就想找你……喝点。” 他一边麻利地摆开碗筷,一边给杨肆吴倒酒。杨肆吴看着那清冽的酒液注入粗瓷碗,喉头滚动了一下,身体却诚实地坐了下来。拒绝的念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了回去。
两人面对面坐下,起初气氛像僵硬的冰。谁也不知该说什么,各自闷头喝酒。闵二狗带来的酒极烈,入喉如烧灼的炭块,却奇异地冲散了尴尬。随着几碗下肚,身体暖和过来,四肢百骸也放松了。杨肆吴惊讶地发现,自己和闵二狗之间,那些算计、诬陷、揭露的痛苦,仿佛变成了隔着一层毛玻璃的模糊影子,不再真切刺痛他。反而,一股熟悉而遥远的亲近感,如同溪流般,缓缓冲刷着他们之间的隔阂。他开始回忆两人一起抓鱼摸虾的日子,那些记忆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
“记得那年夏天不,” 杨肆吴忽然开口,舌头有些打结,脸上泛着酒意的酡红,“咱俩光着屁股,在老水坝底下摸河蚌,被一群丫头片子瞧见了,你丫吓得直接钻淤泥里,留了个屁股蛋子在外面……”
闵二狗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真正开怀的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你还好意思说!是哪个傻蛋先喊的‘有娘们来了快躲’?不是你?老子那是被你拽倒的!” 他拍着桌子,眼角笑出了泪花,也忘了伪装。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糗事、村里的趣闻,成了下酒最好的佐料。酒越喝越多,桌上的肉菜也见底了。
酒劲上来,天旋地转。杨肆吴只觉得眼前闵二狗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越凑越近,笑容也变得有点傻气又该死的顺眼。他撑着桌子想站起来回屋,却脚下一软,往前栽倒。
“小心!” 闵二狗也醉得厉害,反应慢了半拍,但还是伸手想扶。结果两人撞了个满怀,一起踉跄着滚倒在旁边那张唯一的硬板床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沉重的鼻息喷洒在彼此脸上。杨肆吴半边身子被闵二狗压着,浓烈的酒气、男人热腾腾的汗味和一种说不清的、属于闵二狗的气息将他包裹。他下意识地想推开,手脚却绵软得不听使唤。更可怕的是,心底那股被红绫催生的、奇异的依赖感,如同温水漫过胸腔,让他连挣扎的念头都变得模糊。
就这样……也好累…… 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巨大的困倦和一种诡异的安心感同时袭来。杨肆吴就在这混着酒气与另一个人体温的不适姿势中,彻底失去了意识。
闵二狗比他醉得更沉,几乎是瞬间就打起了呼噜,沉重而滚烫的身体紧贴着杨肆吴,一只手臂还无意识地搭在了杨肆吴腰间。
不知睡了多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已经透出灰白,即将黎明。
杨肆吴是被一阵强烈的干渴和沉重的压迫感弄醒的。头痛欲裂,宿醉像是铁锤在脑子里敲击。他花了十几秒才从混沌中找回神智,接着就感受到身后贴着的那个滚烫坚实的躯体,以及腰间那条如同铁箍的手臂。
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昨夜的记忆碎片如同冰碴子刺入脑海!他竟然和闵二狗!睡在一张床上?!还贴得这么紧?!
极度的羞耻、惊骇混杂着一丝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恐慌瞬间炸开,让他几乎窒息。他猛地扭动身体,试图挣脱开那条手臂的禁锢。
“放开!滚开!” 他低吼着,声音因为紧张而嘶哑。
也许是被他的动作惊扰,睡梦中的闵二狗哼唧了一声,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无意识地将脸埋得更深,胡乱在杨肆吴的后脖颈蹭了蹭,嘴里含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
这亲密的、带着睡意的无意识动作让杨肆吴浑身僵硬如铁板!
然而,更让他如遭雷击的还在后面——身后的闵二狗似乎梦呓着,温热的嘴唇无意识地寻觅着,最终带着滚烫的湿意,像盖章般,用力地、结结实实地印在了杨肆吴微微侧过的脸颊上!
“唔……”
那触感清晰得如同烙铁!杨肆吴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血液疯狂地涌上头顶,整张脸连同脖子瞬间红得如同煮熟的虾子!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几乎要蹦出来!那不是梦!是真实的、滚烫的、带着酒气的…吻?!
一股强烈到让他浑身发软的战栗从被亲的皮肤处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那红绫带来的诡异依赖感在这一刻被这猝不及防的轻薄点燃,变成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与羞愤。他几乎是爆发出残存的所有力气,猛地将身后的闵二狗狠狠一推!
“砰!”
睡梦中的闵二狗毫无防备,被推得在狭窄的床板上滚了半圈,差点掉下去。他茫然地半睁开眼,眼神混沌,显然还没完全清醒。
杨肆吴已经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蹭地一下弹到地上,距离床边好几步远。他急促地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指着闵二狗的手指都在发抖,脸颊上的热意还未散去,整张脸红得要滴出血来。他想怒吼,想痛骂,想质问这混蛋要干什么!可所有激烈的言语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只剩下剧烈喘息带来的胸腔震动和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
“唔…天亮了啊……” 闵二狗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宿醉让他脑袋发木,他茫然地看了看自己光着的膀子(外衣在厮打中扯破扔了),又看看狼狈不堪、脸红似火、指着自己却抖得像风中秋叶的杨肆吴。他完全不记得昨夜醉酒滚作一团的狼狈,更别说那个梦中的吻。他只觉得头痛,看着杨肆吴那副“大惊小怪”的样子有点莫名,又想起自己是来表达“歉意”的(虽然具体怎么表达已经记不清了)。
“四吴哥?” 他揉着太阳穴,声音还带着浓厚的睡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他自己都不懂的…关心?“你……还生气呢?”
“滚!!” 这个“滚”字终于如同出闸的洪水,带着杨肆吴所有难以宣泄的羞愤、慌乱和无措爆发出来,尖利得破了音。他指着门口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闵二狗更懵了,以为杨肆吴还在为昨天当众揭穿和赔偿的事耿耿于怀。看着杨肆吴那副激动欲泣的样子,想起自己莫名其妙跑来喝酒还惹得对方宿醉难受,心底那点因为红绫而生的奇妙挂念和一点点愧疚(他归咎于自己来送酒刺激了对方)让他叹了口气。
“好…好…我走,你别急。” 闵二狗赶紧下床,套上自己那件也被扯得有些松垮的外衣,带着满腹的不解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匆匆离开了这个气氛诡异、让他待下去浑身不自在的屋子。
看着闵二狗消失在院门口的背影,听着他脚步远去的声音,杨肆吴紧绷的神经才轰然松懈。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抬手用力搓着刚才被吻过的地方,那被烈酒灼烧过的皮肤仿佛还残留着那滚烫湿润的触感,火辣辣的。更让杨肆吴感到恐惧的是,那被驱赶离去的背影,竟在他心里扯动了一丝名为“不舍”的细线。
他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脚腕。那里肌肤光滑如常,没有任何印记,仿佛昨晚那转瞬即逝的微痒和此刻心底翻涌的混乱只是宿醉后的一场离奇噩梦。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彻彻底底地失控了。
院子门口,那两丝微不可察的淡粉色光晕,在初升的晨曦中微微荡漾,如同无形的命运线,一头牢牢系在狼狈奔逃的闵二狗脚腕,一头则紧缚在屋内心乱如麻的杨肆吴脚踝上。丝线绷直,无形却坚韧地维系着两人之间这既荒诞又纠缠不清的联系,缓缓隐没于尘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