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的血腥气和死寂沉沉地压在闵二狗心头。他徒劳地捂着杨肆吴冰冷的脸颊,一遍遍低唤着他的名字,声音嘶哑破碎。身体的疲惫、精神的崩溃,加上极度的焦虑和饥饿,如同无数只沉重的手拖拽着他。黑暗仿佛有了重量,挤压着他的意识和呼吸。他眼皮如有千钧重,在杨肆吴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的鼻息声中,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
再次恢复意识时,闵二狗感觉自己正被一种奇异的感觉包围。鼻腔里萦绕的不再是狼血的腥膻,而是一种混合着草药、食物炊烟和干燥稻草的复杂气味。身上似乎不是冰冷的石头地面,而是铺着厚厚的、扎人却又有几分柔软的干草。
他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刺目的天光从一扇简陋的、糊着半透明草纸的窗户透进来,晃得他有些眼花。他转动眼珠,看到了低矮的、由土坯和茅草搭建而成的屋顶,一根根粗糙的椽子清晰可见。
这是……哪里?
他还活着?!那杨肆吴……?
他心头一紧,慌忙扭头向旁边看去。杨肆吴就躺在他身旁的干草堆上,身上盖着一块半旧的、打了补丁的蓝印花粗布。他依旧紧闭着双眼,但脸色不再是那种死人般的青灰,而是多了一丝虚弱的苍白,胸口也伴随着微弱的呼吸起伏着!他还活着!
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冲上闵二狗的心头,让他的眼眶瞬间湿润了。
“醒了?”一个苍老、平静,带着点奇异沙哑的声音在角落响起。
闵二狗这才悚然一惊,猛地扭头望向声音来源。只见一个老者正盘腿坐在一个草蒲团上,背对着门口透进的光线,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太真切。他穿着几乎分辨不出原本颜色的、打着无数补丁的破烂长袍,头发花白杂乱,用一根木簪潦草地绾着,上面还沾着几根枯草。他看起来比村里的孤寡老头还要落魄几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你是谁?我们……这是在哪?”闵二狗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觉浑身如同被车轮碾过般酸痛无力,喉咙干渴得如同火燎。
“一个过路人罢了,”老者站起身,动作有些佝偻。他端着一个破了口的粗陶碗,慢慢走到近前,将碗递向闵二狗,“先喝口水吧。你们在山上那洞里倒下的地方,离我歇脚的地窝子不远。看你们冻饿得快没了气,就背回来了。”
光线落在他脸上,闵二狗才看清这位“过路人”的模样。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古潭,里面没有半分浑浊村老的暮气,反而有种奇异的穿透力,看得闵二狗心头莫名一悸。
“多……多谢老丈救命之恩!”闵二狗喉咙滚动了一下,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他顾不得自己的口渴,连忙看向旁边的杨肆吴,“老丈,他……”
“那壮小子,比你伤得重些。饿狠了,冻狠了,又被狼抓挠了几道,失了点血,外加心里那口顶着的劲儿散了,这才昏死过去。不过命硬,死不了,就是醒得要慢些。”老者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他将水碗塞到闵二狗手里,“快喝吧,喝完给他也喂两口润润,我这窝棚里就这点水。”
闵二狗这才像抓住救命稻草,急切地自己灌了几口冰冷但甘甜(或许是心理作用)的清水,那股火燎般的干渴稍稍缓解。他连忙小心翼翼地扶起昏迷的杨肆吴,用碗沿小心地撬开他紧闭的牙关,一点点将水滴入他口中。杨肆吴无意识地吞咽了几下。
老者在一旁看着,也不催促。直到闵二狗喂完水,才慢悠悠地从角落的一个破瓦罐里捞出两个灰扑扑的、拳头大的东西,直接扔进了门口一个还烧着余烬的小火塘里,用根木棍拨弄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泥土和植物根茎的气味弥漫开来。
没过多久,老者用木棍将那两个东西拨出来,也不嫌烫,一手一个,扔给闵二狗一个,另一个他自己用枯瘦的手掰开一半,里面露出焦黄发黑的部分,冒着丝丝热气。
“吃吧,就这个了,没别的嚼裹。”老者的语气依旧平淡无波。
闵二狗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也顾不上许多,拿起那个烫手、沾满草木灰的块茎就啃。味道极为寡淡,甚至有点涩口,有些部分烧糊了带着苦味。但在这一刻,无异于人间美味。他狼吞虎咽地吃着,眼角余光瞥见老者慢条斯理地啃着手中那半个块茎,似乎对这粗粝的食物毫不在意。
也许是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惊扰了,杨肆吴也在这时悠悠转醒。他先是茫然地眨了眨沉重的眼皮,看清周围环境后,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警惕和戒备,撑着身体想坐起,却被浑身的酸痛和虚弱扯得闷哼一声。
“别逞能,省点力气。”老者依旧拨弄着火塘里的灰烬,头也没抬,“这是山芋(野生的类似红薯的东西,俗称‘毛芋头’,在火塘里烧熟后是荒年里果腹的东西),毒不死人。先吃点垫垫你那肚子,空了三天,神仙也得趴窝。”
杨肆吴警惕地看了老者一眼,又看向旁边捧着半个山芋吃的闵二狗,似乎在确认情况。闵二狗赶紧点头,低声道:“是这位老丈救了咱们!在狼窝边上!”
杨肆吴紧绷的神经这才松了一瞬,但眼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消散。他看着老者递过来的另一半烤山芋,最终还是在饥饿的驱使下,接过去,沉默地、大口地啃咬起来。
几口粗糙但暖热的食物下肚,总算驱散了体内一部分逼人的寒气,虽然离恢复体力还差得远,但两人至少感觉活过来了不少。山洞里的生死搏杀和宗祠里受辱的记忆如同冰冷的潮水翻涌上来,又被他们强行压下。
闵二狗放下啃得干干净净、连皮都几乎嚼下去的山芋蒂,对着老者郑重地拱了拱手:“老丈救命大恩,我兄弟二人没齿难忘!还未请教恩公高姓大名?我们当时在那狼穴里,离村子很远,又黑得很,您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杨肆吴也停止了咀嚼,沉默地看向老者。
老者慢悠悠地站起身,拍拍沾在破袍子上的草木灰。昏黄摇曳的火光映在他沧桑的脸上,那双清亮的眼睛看向两人时,仿佛能洞穿一切。
“名字?早忘了。山里呆久了,人都叫俺老疙瘩或者老树皮,随你们怎么叫吧。”他语气毫无波澜,“至于怎么发现你们……说是有缘吧,你们信不信?”
闵二狗和杨肆吴都沉默了一下。若在平时,这话听起来也就是乡野老人随口一说。但经历了那场离奇的狼口搏杀和这离村后仿佛走到尽头的绝境,又被这样一个看起来穷困潦倒、眼神却迥异于常人的老头所救,这话里的意思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老丈的意思是……”闵二狗试探着问。
老者忽然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黄牙,眼神里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若说老朽不是寻常村汉,而是个……在深山老林里熬了一辈子、得了点‘小道’的术士。与你们这两个被逐出村的小子有些尘缘因果,故而动了恻隐之心,顺道想传你们点吃饭保命的手艺,免得你们下次再遇上个牲口或者几个半大小子就给人打死在山旮旯里……你们俩,信也不信?”
术士?!传艺?!
闵二狗和杨肆吴一下子愣住了,完全没料到老者会说出这样的话。闵二狗眼神里全是惊愕和难以置信。杨肆吴皱紧了眉头,脸上的警惕变成了赤裸裸的怀疑。刚从宗祠那地狱里爬出来,又被一个穿得跟乞丐一样的老人说是“得道术士”要收徒?这简直比杨肆吴一夜之间变成善财童子还不靠谱!
“老丈……您说笑了吧?”闵二狗努力保持着恭敬,但语气里的怀疑显而易见。
“哼。”杨肆吴更是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哼,显然半个字都不信。
老者看着他们的反应,倒也不恼,只是嘿嘿低笑了两声,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他慢慢踱到那土灶旁边的小破水缸前,里面水不多,也就浅浅一个底儿。
“不信?无妨。瞧好了。”
话音未落,老者突然伸出枯瘦的右手,五指张开,对着缸底那浅浅的、连碗底都盖不住的水轻轻一点!
下一刻,让闵二狗和杨肆吴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那缸底的点点水洼里,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搅动,几粒晶莹剔透的小水珠竟凭空升了起来,如同活物般在离水面寸许的空中打着旋儿,在昏暗窝棚的光线下反射出晶莹的光点!随即,那几滴水珠如同飞萤般,“啪嗒”几声,精准地落在了闵二狗和杨肆吴面前的灰土上,打湿了几个小小的圆点,瞬间被吸收不见。
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念咒手势,也没有任何道具符箓!
闵二狗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嘴巴微张着,连口水都要忘了咽。
杨肆吴也是瞳孔骤缩,那紧绷的身体瞬间僵直,怀疑被眼前这无法解释的景象彻底砸碎!这绝非江湖把戏!他见过卖大力丸的,见过跳大神的,没人能把水凭空控起来又无声无息地精准洒落!
老者收回手,那缸底的水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但他看向两人的目光,已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不过是点驱水的小玩意儿,入不得大道。但也足够证明,老朽非是寻常樵夫了罢?”老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如何?还想学点真东西,傍个身,日后离开这大山,是做个行走四方有点手段的药郎,还是凭着本事找条别的活路,全看你们自己。还是……想在这荒山野岭里冻饿而死,再被野兽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闵二狗和杨肆吴的眼神瞬间变了。从震惊到茫然,再到一股绝境中看到一线生机的狂喜和决绝!这哪是什么疯老头!这是天降的大机缘!
“噗通!”“噗通!”
两人几乎是同时翻身,忍着剧痛在干草堆上跪倒!
闵二狗声音激动得发颤:“师父在上!弟子闵二狗拜见师父!”
杨肆吴也重重叩头,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弟子杨肆吴!拜见师父!求师父收留!教授本事!”
经历了非人的屈辱和几乎丧命野外的绝境,任何一丝能让他们变强、能让他们活下去的可能,都值得他们用所有去抓住!
老疙瘩(老树皮,随我们怎么叫)看着眼前两个伤痕累累却眼中燃烧着强烈渴望和决心的青年,那沧桑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满意。
“起来吧。我这术法,说不上通天彻地,却也容不得半点懈怠。要学,就得按规矩来,先从最苦最笨的功夫熬起。”老疙瘩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指向那破土灶旁边一个明显崭新刚垒好、只用了几块大石头歪歪扭扭搭起来、上面架着一个豁了边的双耳铁锅的灶台。
“瞧见那口锅了吗?今后四十九天,你们俩每天只需做一件事——熬粥。”
熬粥?闵二狗和杨肆吴都愣住了,这算哪门子“苦笨功夫”?难不成是师父嫌他们饿太狠了,要补身体?
仿佛看穿了他们的疑惑,老疙瘩的下一句话让两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了几分:
“锅已经有了,旁边那袋杂粮米(混杂着粗壳杂豆粟米的低级粮食)够你们熬些日子。但这熬粥用的柴禾,得你们自己去找,自己砍。” 老疙瘩语气平平,却字字如同重锤敲在闵闵二狗和杨肆吴心头,“记住,一根木头不行,一根树枝也不行。要真正的柴禾!就是那山林里手臂粗、一斧头劈下去梆梆响的硬木头。从今天开始算起,这四十九天的粥,烧火用的每一根柴火,都得是你们亲手砍来、亲手劈开的!”
“这,是磨砺筋骨皮肉的开端,算是‘涤身’的第一关。身体不熬炼成一坨好铁,谈何承载术法之‘气’?去吧,这窝棚留给你们。今日的粥,天黑前要熬好。”
说完,老疙瘩不再理会两个目瞪口呆、浑身酸痛的徒弟,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出了他那破败的茅草屋窝棚。留下闵二狗和杨肆吴看着那口大铁锅,再看看墙角那把锈迹斑斑、刃口满是缺口的笨重柴斧,最后望向远处那荆棘密布、乱石嶙峋的莽莽大山,一时间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四十九天?每天砍柴?用这破斧头?
他们俩现在走路都打晃,身上处处酸痛,杨肆吴的额头和手背上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这所谓的“涤身”,听起来竟比在宗祠里挨饿罚跪还要折磨人!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明晃晃的阳光照不进他们心头那团冰凉的阴影。然而,想到那滴水成珠的震撼,想到逃离大山活下去的希望,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狠厉和决绝。
没得选!砍!
闵二狗率先上前,咬牙抓起那把沉甸甸、似乎要陷进他满是伤痕的手掌里的破柴斧。杨肆吴深吸一口气,忍着周身不适,也挣扎着站起来。两个被命运逼到角落的男人,拿起唯一的工具,沉默而艰难地迈开了第一步,走向那片未知的山林,走向那漫长的、折磨“涤身”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