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愈发觉得自己的牺牲可笑而可悲，也明白了究竟为什么反叛的人鱼都没有善终。
他阖上了双眼，沉入梦乡——自他成为人类以后才有的思想活动。在梦中他再度沉入那片黑暗的海域，见到了那位神秘莫测的蛇尾女巫。
“唉，可怜的孩子，我都说过了吧。”尽管蒙着双眼，女巫的神情中似乎露世一丝伶悯。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样？”
弗雷德里克只是茫然地望向前方。
“好吧，看你这么悲伤，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你确实还有机会见到他，毕竟人类的灵魂永远都在无尽的循环中。你的生命趋于永恒，总会见到的。我可以保证你一定会见到他，但你们将不再有机会进一步交往。”她拍了拍他的头，“毕竟交易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弗雷德里克仍然茫然地望向前方，随后周围一片漆黑，他从梦境中苏醒，思索着女巫话中的意味。
第二天一早他便收拾起公寓的行李，准备启程去往新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何方，只知道要开启新的生活。
外面的雨连绵而下，他却对此毫无感觉，径直拎着行李在雨中行走。对于曾在海洋中肆意游动的他来说，因自然的轮回而降下的细雨似乎微不足道。街上的人流熙熙镶攘，或许是和他一样踏上旅途的旅者，或许是在路边吆喝以挣得零星收入的小贩。
一个身上脏兮兮的、手里拿着几把伞的小男孩跑到他面前。“先生，需要买把伞吗？°他递出一把崭新的伞，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不了，谢谢。”弗雷德里克回答，然后才发觉哪里不对。
（四）
失去了执念的他决定在人类的世界里探索生存的意义。他从此长久地接触钢琴，重拾他当初为了维持生计而短暂从事的职业。后来他厌倦了仅仅为了演奏而演奏，乐器也绝非挣钱的工具。
弗雷德里克对音乐的初步兴趣源于十多年前奥尔菲斯带他见识七弦琴的那个午后。那时的他就已经感受到，音乐是一种传递情感的介质，尤其是对于他那样天生失语的人来说。无论是曾经在海洋中弥漫的充满爱意的竖琴声，还是如今他用以排解心中苦闷的钢琴曲，于他而言，都成了诉说情感的语言。
于是他尝试将他的内心想法以乐曲的形式表达出来，就像当初奥尔菲斯用纸和笔讲述的故事一样。回忆里的所有事物，似乎都成了他的乐章的组成部分，比如海洋中无忧无虑漂流的水母和海马，沉藏于海底的如神话般的人鱼和女巫，还有海风与夕阳相伴的傍晚，意料外的骤雨。他以魔法般的天赋将其融合进音乐中，仿佛琴声不再只是琴声，而是他用以猫绘事物的画笔。
“愿上帝保佑。”人们听完以后总是这么说，“您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作曲家。”也由于他的外貌俊美而青春常驻，曾有不少贵族小姐向他表示倾心，最终却只换得他冷
淡而委婉的回绝。“抱歉，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而且取得安逸富贵却空虚的生活并非他所想，尽管他万分珍惜现在他人对他才能的认可。
过去同族对他的歧视他仍历历在目，他明白其实自己真正想要的是欣赏和肯定，就像当初的奥尔菲斯那样。
但他深知自己不能像其他作曲家一样在历史上留下姓名，否则人们终究会察觉这个不会衰老也不会死亡的怪物。因此他每隔十几年就搬离一个地方，反正在那些消息不灵通的年代不会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兜兜转转之下他又来到了英国，这个他后来才知道几十年前奥尔菲斯与他初遇的岛国。
他才发觉他更宁愿待在寂寥无人的地方弹琴，最好是接近海洋。因此他根本没有想过会有第二个人踏进这所废弃的海边琴房。
“请问里面有人吗？”
弗雷德里克转头一看，似乎是个中年男人，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那人提着灯慢慢走近，才发现钢琴前的弗雷德里克。“抱歉，我打扰你弹琴了吗？”
“没事。”
男人轻叹一只气，找了张已起皮的扶手椅坐下了。“请原谅，我太累了。°他再次端起油弗雷德里克才终于看清他。他约莫三四十岁，却已满脸胡茬，神色憔悴，时不时咳嗽两声，暗沉的双眼中失去了光，褐色的风衣也破旧不堪。
弗雷德里克突然感受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他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在他再次弹起钢琴时，中年男人说话了。“你是一名作曲家吗？”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是啊，您呢？”
“我？一名私家侦探，当然，过去曾是一名小说家。”他摇了摇头，“他们说我曾经写的都是畅销书，可惜啊………后来因意外失忆了，就再也写不出书啦。”
弗雷德里克刚因这个奥尔菲斯实现了上一世的梦想而感到欣喜，就又陷入了沉思。
“…...真遗憾。”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他无奈地笑了，“话说你大概不是英国人吧？看着不像。”“是的，我来自法国。不过我曾经来过英国。”“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在蒸汽轮船出现在海面之前。”
“别开玩笑了，那个时候你爸爸大概都没出生。”侦探先生像是被逗笑了，脸上倒映的光似乎更亮了一些。“不过年轻好啊，还能到处走走。不像我，我恐怕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您怎么了？”
“死神已经来召唤我了。真荒诞啊，本拥有光明的前途，却被一场意外毁了，也许后面的不幸归咎于我用酒精麻痹自己吧。那个穿斗篷的家伙已经连续几日在我梦里出现了，谁知道什么时候.....” 他又咳了几下，“…...就被他带走了呢？”
弗雷德里克的心抽搐了一下。
不该是这样的，这是他等了五十年才换来的“重逢”。他曾看着昔日平静的海面布满钢铁巨兽，听着蒸汽机的轰鸣声划破清晨的天空。他幻想过奥尔菲斯从商船上走下，期待着奥尔菲斯在街道里出现。
而他今天意外碰到的故人又将离他而去。
“年轻人，怎么安静了？啊……请问你能实现我的一个愿望吗，作曲家先生？”
“……请说。”
“为我弹奏一曲吧。”侦探先生淡淡地笑了。“其实我从小就喜欢海洋，我喜欢各种各样的冒险故事。我曾想着，如果我的一生就在海边结束就好了。”
“……好的。”他颤抖着开始触碰琴键。恍惚间他又想起了许多，想起了與尔菲斯的七弦琴，又想起了他的竖琴。他突然忘了他的听众是那位正处弥留之际的侦探先生，他以为那位还是奥尔菲斯，曾陪他共度少年时期的奥尔菲斯。
“谢谢你，作曲家先生。你的琴声仿佛来自于海洋。”侦探先生又叹了口气，“其实我意犹未尽，要是我早点遇到你就好了。”他缓缓闭上了双眼。
直到长久的寂静过去，弗雷德里克才终于接受他已去世的事实。他捡起侦探先生掉落在地上的油灯，轻轻地放在他的膝间。弗雷德里克犹豫了许久，还是伸手再次抚平了他的双眼，倚靠在他的肩膀上，就像他想做却没机会对上一个奥尔菲斯做的那样。
“晚安，奥尔菲斯。”他终于能开口了，却也失去了意义。
他走出了房间。平静的月光照在海面上，倒影因波浪而跃动。他再次坐在海边，双手伸入水中，触碰到浅水滩的小鱼时，才发觉自己已经六十年没和海里的生物伙伴接触了。
在此后的几十年间他继续漂荡。从英国到海峡另一头的大陆，他几乎已经分不清自己何时在哪了。他曾看着那个小岛从绵羊在山上乱跑的荒野变成工业王国，又看着对岸国家科技的兴起把它从高高在上的位置上踢下。他只是旁观，毕竟人类都这样，他习以为常。
反正最终的结局都是死亡。
他看出来人类的历史就像在打圈圈，工业发展，然后战争，仿佛时间的本质是轮回一样。
在他经历了两次奥尔菲斯的死亡后，他反倒觉得死亡才是最真实的。
于是在那些他厌倦了当“作曲家”的日子里，他竟去应聘当葬礼的奏乐者。也许亡者回归自然前亲人的悲痛更加真实吧，他更宁愿体会这些。
他日复一日穿着漆黑的西服在钢琴上弹奏，看着不同的却都穿着黑色衣服的人从外面走进来，在凄苦的琴声中痛哭流涕，与死者告别。等旧的棺材搬出去，新的棺材搬进来，便又重演一次。
而他只是麻木地负责奏乐。
其实人鱼族极少流泪，即便变成了人类，也从未因极大的情感波动而热泪盈眶。不然的话，这些年他的眼泪可能早就流干了。
因此某个午后又一场葬礼结束后，他看着来悼念死者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便合上琴盖，也准备一同离开，等其他工作人员负责把死者送归土下。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地想看看死者。
棺材里躺着的是一位老人，大概五六十岁，早已安详地闭上双眼，周围被鲜花簇拥着。
弗雷德里克突然明白了什么，猛然转头看向墙上的遗像。尽管外貌已大相径庭，他还是认出来死者究竟是谁了。
“……奥尔菲斯。”他的声音颤抖着，“好久不见。”
他才想起当死者生平被宣读出时，提到过那是一位著名的作家。只是他已习惯了形形色色的人死亡，不会再觉得这些职业有何特。
奥尔菲斯终于实现了他的梦想吧？也终于得到体面的死亡，不是英年早逝，也不是寂静地死在无人之地。
他也才想起上一个奥尔菲斯的遗言。*其实我意犹未尽，要是我早点遇到你就好了。*是啊，他又一次为奥尔菲斯演奏，但这次是阴阴两隔，没有回应。
“奥尔菲斯，看来我们终究是无缘了。你瞧……已经106年过去了，我却几乎没再和你说过一句话，我们好像每次都是这样见面的。”弗雷德里克本想伸出他裏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轻轻触碰老人，却又收回了。
最终他在胸前比划了一个十字，就像其他悼念者一样。“愿你安息，伟大的作家先生。”他走出来，当阳光照在他脸上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
（五）
随着科技的日益发展，人类似乎不再安于现状，野心日益增长。在不久后—一起码对于弗雷德里克来说——便爆发了战争。他看着那些年轻人甚至兴高采烈地踏上征旅时，不禁感到奇怪。要不怎么会说人类残忍呢，为了利益可以对同胞下手，还毫不内疚。
当然战争也没持续多久，当他们在毒气中倒下，在一片又一片的建筑中血流成河时，终于察觉战争的可伯，于是战争草草结束，留下一个更加动荡的社会。
弗雷德里克也不用费尽心思隐藏身份了，因为在混乱的社会中根本没人在意那些弹琴的还是什么的，大家只担忧自己明天还能不能吃上饭。
他还是决定乘上列车回到法国——曾经为了找寻恋人而义无反顾地去往的国家。他自然也不会想到第四个奥尔菲斯的出现竟如此突然，就在他在候车室坐下的时候。
“你好呀。”一个年轻人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耳边响起。“请问这里有人吗？。
弗雷德里充拾起头，一个棕色头发的年轻人，眼睛里似乎闪烁着光。他愣了一下，因为这个青年竟与他最初认识的奥尔菲斯如此相似。恍惚间他甚至以为奥尔菲斯复活了。
“……没有，请坐。”
“谢谢。”他高兴地露出笑容，直接在他旁边坐下。“你在等哪趟车啊？
“去往法国的。”
“噢！这么巧，我也是。看你不太像英国人，是打算回自己的故乡吗？”“算是吧。”他犹豫了一下，再次开口。“你是去那干什么的？”
“我打算去收集点素材。事实上，我是一名小说家。”他谈起自己的爱好，自己对未来的展望，自己的作品，他是如此健谈而活泼，就像在枝头蹦蹦跳跳的小鸟。弗雷德里克才发觉自己已经习惯了生命垂危的奥尔菲斯，几乎快忘了他本可以如此活泼，如此意气风发。“对了，先生，我忘记问了，你的职业是什么啊？”
“……我曾经是一名作曲家，但自战争爆发后就无心再碰钢琴了。”
年轻人也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将不会知道弗雷德里克的“曾经”包含了一个世纪之久。
火车的吗笛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啊，我的火车到了。先生，您也是这趟车吗？”“抱歉，我是下一趟。”弗雷德里克才发现这短暂的谈话转瞬即逝，竟然也是上帝的玩笑，应证了女巫当时所说的代价。或许这本就是应得的结果，只是前面的几位几乎都没和他说过几句话。
“好吧。再见，先生，愿我们有缘再重逢！”他像只轻快的小鸟一样路上车厢，挥手向弗雷德里克告别。火车关上了车门，在轰隆隆的汽笛声中远去，似乎再也不会回来。
事实上在那次交谈后的不久，人类便爆发了对于他们来说最恶劣的战争。弗雷德里克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场面，轰炸机如乌云般扫过天空，人们流离失所，本属于一个国家的首都就这样被敌军开着坦克侵入，敌国的军队还得意洋洋地将那标志性的铁塔当作自己的宝物游览。
而向他挥手告别的小鸟是否能逃过此次劫难，他无从得知。他希望他能平安无事。
弗雷德里克开始怀念海洋的宁静了。
在无数人民曾经倒下的废墟之上再次迎来了和平，但他也不知道又能维持多久。弗雷德里克终于放弃了他过去的职业，因为劫后余生的人们不会再追忆曾经的艺术。于是他远渡重洋，离开了他曾一直未离开的欧洲大陆。
他决定改名换姓开启新的人生，等到时间又过去了，就再换一个，反反复复，无限轮回。
他突发奇想打算研究海洋生物，那些多年前和他同在一片海洋中的伙伴，热带鱼，海马，还有水母。也许他终于发现人生的轮回转瞬即逝，生命的延续才走向永恒。当他再次触碰海水时，才发觉距离上次又过去了几十年。
他仍深爱着奥尔菲斯，但他不再执着于找到他了。一个趋于永恒的生命体又怎么能如愿与生命短暂的人类长久呢。
除非缘分使然，多年以后还能在异国他乡意外相逢。
（六）
谢林先生似乎终于讲完了，他长舒一口气，望向远方的海面。
德罗斯先生才发觉天色早已从蔚蓝变为暗紫，未尽的落日卷携着云霞，海鸟正向那里飞去。“所以....故事结束了吗？”
“是的。”
“太遗憾了。”德罗斯先生垂下脑袋，“那位人鱼仍在游荡吗？”
“是的，只是不再期待重逢。”
“话说......您为什么这么了解这个故事呢？”
“我？”谢林先生笑了笑，“我只是一个喜欢搜集传说的人罢了，谁让我热爱海洋呢？”
“对了，您会弹钢琴吗？听了这么久，我也想听点钢琴曲了。”
谢林先生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笑容，“当然可以啊，走吧。”于是两人一起走进船舱。
自他改名换姓以后，弗雷德里克再也不抱希望能再见到奥尔菲斯，然而女巫的承诺还是让他在游轮上与故人重逢了，还几乎陪伴了他一个下午，现在仍愿意与他进一步交流。他不知道那个诅咒般的代价是否早已失灵。
但人类的寿命终究是有限的，他不再奢望幸福。
而且无论他遇到多少个奥尔菲斯，都不会再见到172年前的那个奥尔菲斯了。那个带着七弦琴为他奏乐的，活泼的少年永远留在了他的记忆中，在无穷无尽的夏日中永远轮回。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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