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过往

大陆四面环海，是巨大的孤岛，漂浮在几亿年前演变而成的海水版图上，森林在陆地上从中心起肆意绵延，如今几乎占去三分之二的面积。

当然，森林的扩张并不呈圆形，毕竟原住民们，尤其是森林边陲上的居民们，早早发现它的异常，全身心地投入战争中去。

对于泛滥的树木，砍伐；

对于滋生的蚊虫，药剂与天敌消灭；

对于横行的野兽，枪炮伺候。

砍伐和舞枪弄炮需要人力，枪炮和斧锯本身要资金投入，被毒草和蚊虫感染的生物攻击性加强，撕咬感染人类，需要药物。

所以，哪怕森林的“努力“每天都看着被消灭，实际上却永远都有卷土重来的力气与耐心；而人们总会受伤，要钱缺药。这是一场难以见天日的持久战，人们甚至怀疑对面根本受不了伤，而自己只要放出一亩地，森林明天还会侵占许多许多亩。

大家就会看着自己的力气与信心在没有一点战火与硝烟的斗争中消耗殆尽，最终死在病榻上，或是等待森林的草木与动物围绕着吞噬自己。

森林西边的小村，村口的石碑已经长满青苔，细细的裂纹横生其上，甚至都看不清全部的名字。

这里的人们抵抗已久，从上一任村长到这一任，负隅顽抗几十载。

他们不同于许多放弃抵抗的人们，他们还有希望，等那些去谒见神明的孩子们回来。

最初没有念想和希望的日子里，村子里的人心惶惶也是常态，他们做梦都在求神拜佛，指望有个人可以为这旷日持久没有尽头的战役下个结论，哪怕是笃定的输。

总有人忍受不了这样的压力，于是村子里时常有居民开始为日渐下滑的生活水平和条件埋怨着，起初是小声谴责世间不公，之后演变为几个人一起抱怨吵架，无休无止，他们甚至以“道德有愧而引神明大怒“的莫须有罪过指责村长。

村长不算是聪明人，但他关心镇民，知道许多人精神上早已走投无路，需要一个出口，没多说什么。

他没想到的是，这样的风气一起便不再停歇，自己不擅长辩解，何况也没有必要。

过些日子，来了个好心的神学家，他在全村人的全心招待下作法占卜未来的光景，“这样下去一定只有失败，人胜不了天，神可以”，他只留了这样的话。

村里的年轻人一听未来仍有希望，三三两两自告奋勇愿意去森林里冒险，去谒见神。走的时候，村里的老少都欢天喜地，接下来杳无音讯的几个月也不再那样难捱。

那十年是明面上大家和乐而暗地痛苦不停生长的十年，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都觉得自己似乎遭到了蒙骗，没有音讯，没有解药与神明的回应。家人朋友们一批批进去，就像是被无底洞吞噬，最后，再也抽不出足够的人组成冒险队。

对于余下的村民来说，自己无异于生活在孤岛上。信息通不向森林，无形的围城阻碍他们接触亲人的声息，而他们自己，只是大体地划成两批人，一批日日抵挡森林，一批天天救治伤员，剩下的老人孩子要么趁腿脚灵便去和别的市镇交易粮食，要么在家尽全力耕耘农田。

之后的历史就混乱了，没有人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有心记住生计外的事，于是许多人心中的下一个重要事件没有清晰的背景与结果——村长被弹劾，罪名很多，从欺骗民众到损害他人生命，他们判刑的结果是，让村长戴罪立功，去森林里见神。

老人活不了的，他在村长的位子上坐了几十年，年纪大还要被后辈逐去森林，毫无逻辑与颜面。

在结果判下来的第二天，他在后院自缢了。

他的儿子早死在冒险路上，不说尸骨连家信都没有，念想断的彻底。

留下来两个孩子，他的孙子孙女，一个个才几岁，懂不了人事的年纪。

那些痛苦万分欺辱老村长的家伙，都成了新的官。好像经历了些流血的戏码，人们才开始恢复理智认真生活，大家翻书一样地翻掉过往岁月，也不打算继续理会留下来的两个小孩和他们身上的祖辈问题。

日子依旧过着，那些叫苦的家伙曾经一个个说着自暴自弃的话，现在站在全村最大的台子上，鼓舞人心地演讲。

实际上他们从来也没谁去寻短见。

孩子们诞生，长大，总有一批适龄的自愿去森林探险，总是几个人。

今年也有，两兄妹，还有几个小伙子。

那两兄妹还系着肃穆的黑臂带。

“布莱恩，你这怎么……”同行的一个小伙子刚认识他们，有点疑惑对面的装束。

“家人去世。”另一个和布莱恩他们一块的男孩凑近回答，害怕他们听到词汇仍会难过。

“走吧，哈珀。”布莱恩提醒妹妹，他们面色凝重，但没人惊讶，毕竟森林确实是会吃人的无底洞。

但让他们在乎的是，这个村子里最后三个知道爷爷含冤被害真相的人走了。此后多年，爷爷的清白与功绩都只能成为史书的积灰，而老人将长眠于反党执政的土地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