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豹族,何塞·巴登却很少见到老师现出他的兽化特征,尽管大部分人平常都会选择隐去这一形态,只在情绪或身体极其不稳定时爆发出来。但老师未免藏得太深了,他时常想象老师的豹耳豹尾会是什么样子,想不出来又央求老师给他看。
不知求了多少次,老师才同意,他万般期待下,却看见一只残损的被撕裂掉一半的深褐色豹耳。薄薄的耳翼上伤痕狰狞,暴露出主人当时的痛苦与狼狈,男孩说不出话,也没心情再瞧其他地方,只是感到强烈的难过。
可老师轻轻摇头,安抚他说这不过是意外且自己也没怎么受影响。可能是男孩的情绪太低落,他又开了个玩笑:“你一直想看,不会看完又嫌弃老师了吧。”
有点不合时宜。
何塞依然沉默,但向前拥住老师的肩膀,轻轻揽过那只豹耳贴在脸庞上。毛茸茸的,他想,察觉到老师因他的动作而突然变僵硬的身体。
后来何塞·巴登再没提出过这样的要求。
时间流逝得太快,凯文·阿尤索如此,何塞·巴登亦如此,七载春秋匆匆而过,最终在他十九岁那年迎来盛大的别离。
很平常的一天,他正在屋里学习,忽然警铃振作,还未反应过来就有一声巨大的轰鸣炸响,一时间楼层震荡,走道里传出嘈杂的脚步声以及不同人激烈的谩骂厮杀声。
事态紧迫,慌乱之时他接到紧急通知——有人叛变了。
报信员喘着气,告诉他这次不同机构都有人员在同一刻失去联系,大概卧底早就与外族仇人串通一气,商量好了掐准时间在此刻袭击。大批外来人员涌入楼房,老爷和夫人已经下令将出口封锁,救援队稍后赶到,少爷能找机会逃到安全地方就逃,不能就待在原处——话没说完,那人就猛然失了声响,电话处传来一阵忙音。
该死……幸好老师才在一周前外出做事,不会受到影响,现在考虑的只是如何让自己脱险。何塞·巴登握紧短刀,顺便揣着他唯一一把枪——虽然很少用过,因为老师向来不用——推开房间的门。
心锤如鼓,外面的情况却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几队敌对的人相互砍杀,红血迸溅满墙,眼花缭乱中一具尸体滚到脚下,怒目圆睁,制服上布满斑驳血迹,他认出这是老师一个属下的脸。
怒火中烧,没什么好犹豫的,他立刻加入这场混战。好在敌人数目虽多,身手却一般,他没多久就砍翻一波人,奔向楼道出口。
“救命——”有人扯破了喉咙叫喊,何塞·巴登转头发现还有同伴即将落入对手刀下,立刻掏出枪对上那人,扣下扳机。
“啪!——”何塞·巴登眼睁睁看见一个黑影疾速掠过,刹那间猛踢向自己的手腕,剧痛之余那把枪脱离控制,狠狠地撞在墙面,子弹由此偏离轨道,砸进边角。
可恶……他甚至没反应过来此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就不得不陷入和对方的一番争斗里。敌人出手极快,凌历的招式如同旋风般瞬间席卷全身。何塞·巴登不得不吃力地接下一处拳头,转动手中的刀片想要回击却又被灵巧躲过。
冷静——何塞·巴登喘着气,刀把处因汗水变得濡湿,他劝自己不被带进对手的节奏,想仔细观察却绝望地发现那身影轻快地似一条游动的蛇,根本难以抓住其破绽。眨眼间猩红的信子伸到面前——他举臂,堪堪挡下对方又一次狠厉的攻击。
不知这番厮杀持续了多久,何塞·巴登却在猛烈攻势下体力不支起来。他从未经历这样长久不间断且处处致命的招式,心里承受着巨大压迫,光是躲避就耗尽精力,更别提再进行还击了。
可对方却丝毫不受影响,仍步步紧逼,冰冷的白刃几乎转出朵花来。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何塞·巴登不由得急切,他犯了一个所有被逼到穷途末路的人都会犯的错误——选择放手一搏。
头脑发热,出手也越来越没有章法,在勉强避开对方一次攻击后,他却发现敌人动作突然变得迟缓,似也是终于劳累,露出难得的破绽。无法犹豫,他几乎将所有希望都押在接下来的回击,短刀猛地刺向对手胸口,却在下一刻被瞬间躲过。
怎么可能,何塞·巴登瞳孔骤缩,即使是这种时候都……他意识到自己陷入对方设下的圈套,却再无力挣扎,身心双双崩溃,疏忽间手臂被一刀割裂,鲜血淋漓。他被击退到墙边,寒光闪烁,紧随其后的刀尖将要刺进喉咙……
他要死了,无可争辩的事实。
所有不甘都在此刻化为奢望,剧烈的悲哀撕扯灵魂,求生的希望碎成泡影,如同七年前……
可那利器却在紧要关头凝滞了一瞬。
完了……
待凯文·阿尤索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为时已晚,对方抓住这一丝空隙闪躲,最后刀刃只刺中何塞·巴登一只眼睛,迎面绽开朵缥缈的血花。
为什么……
恍惚间他听见学生可怜的惨叫,搜捕人员匆匆赶来的厉喝,以及同伴轻声提醒他,该走了。
明明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
他失败了。
头脑眩晕,所有细微的声响都在此刻轰鸣,强烈到近乎震碎耳膜。血液倒涌,逼得他一时尽喘不上气来,刹那间无数可悲的画面攻破城池,挤占了他几乎无法思考的脑袋。
任务进行的前几天,他与羊族首领见面,共同商讨袭击的具体细节。
途中,老人突然提出:“你应该将何塞·巴登杀死。”
心脏仿佛漏跳一拍,凯文·阿尤索忍住表面的讶异,镇定询问:“为什么?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况且杀死他有什么价值呢?”
然而那双犀利的黑瞳直对着他,一时间,满腔心虚一览无余。
“你知道这是一场报复,何塞·巴登是独子……”
“且为了避免再出现以前的悲剧……”
老人适时地闭嘴,他看着青年陷入沉默,却仿佛看见一具疲态的灵魂正痛苦挣扎。
约摸几秒钟,他又好心地提出建议:“如果你下不了手,我可以安排其他……”
“不用了,你们杀不死他。”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凯文·阿尤索咬牙承诺,垂头躲过老人的视线。
一片空虚,强烈的愧疚感撕扯心肺,恍惚间他听到对方轻轻叹息:
“乖孩子,可怜孩子……”
青年瞬间落入回忆的牢笼,他忆起十年前自己刚成为巴登家族的手下时,就千方百计寻找羊族的下落,最终凭借养父母留给他的遗物——一块玉坠,他成功与首领见面并取得了他们的信任。
仍记得,那时十六岁的自己在老人面前痛哭流涕,委屈、愧疚、悔恨……堆积几年的复杂情感在此刻涤荡全身血脉,恸哭失声。最后,他哽咽着,向对方保证:
“我这条命由父母换来,此后也将永远归属于此族……”
请接纳我吧,无论是什么条件。
然而老人只是轻叹,手掌抚上他的脸庞,“可怜孩子,乖孩子……”,苍凉的悲叹印刻脑海,再无法洗去。
这次袭击接近尾声,他安排的卧底已经留好逃离的通道。迅速与交接人员交换衣服,他摘下面具,伪装成刚刚赶来的模样,在几分钟后重新到达现场。
他掐的时间不错,至少在追捕人员眼中自己算是和刚刚与何塞·巴登撕打的凶手同时出现,只是赶来得晚,听完情况后还没来得及行动便传来敌人已经逃脱的音讯。
很好,看着属下一脸苦瓜相,他第一次庆幸这帮人低下的效率。
当天晚上,他最后一次与首领见面。
由于刺杀何塞·巴登任务的失败,他无法想象自己是怀着如何深刻的挫败感,同时先前被刻意忽略的无限的自责却又在此刻一步步入侵心脏——那个无辜的男孩被他信任的老师亲手毁掉一只眼睛。
面对老人平静的注视,凯文·阿尤索却声音都发抖,深深藏驻于心的惭愧感于此爆发,让脸颊红得发烫。
“……对不起,我没能完成任务,因为当时……”
因为什么?青年一时语塞,他实在无法理解当时收手的原因。仅是不忍?……不,他在动手前就排空一切怜悯和愧疚的情感,确确实实下了杀心。更何况自己一向干脆利落,只要是有关羊族的事都毫无疑问的在他心中享有一等权,甚至于碾压个人欲求。
——是本能,惧怕亲手杀人的本能。
他近乎可悲地意识到这个事实,排山倒海的痛苦在此刻匆匆袭来——推开门只见父母中弹身亡的场景,亲手用刀片割开怀中奄奄一息的女孩的喉咙,结束她悲惨一生的画面,一拳拳砸在混账心口,直叫他漫长地步入死亡,自己报了仇却止不住干呕的恶心……
失败的人生,失败的卧底,失败的老师。
老人却打断他的自暴自弃,他拍拍青年的肩膀,轻声宽慰:
“别再想了,你这次为羊族做的贡献很多,我不会怪你。”
“等处理完最后的事项,就赶紧离开吧。另外,羊族现在需躲起来避避风头,就像之前一样,为了防止你暴露,我也不会再与你联系。今后,不用再费劲找去羊族的踪迹,你心里背负的债责已经还清了。”
凯文·阿尤索先是沉默,后又闷声道歉和道谢,他长久地矗立于原地,直到夜色越发浓厚,老人早就离开。
心里止不住地发凉,他明白,自己被羊族抛弃了——一个对仇人手下留情的外族人实在不值得信赖。也许他应该感谢老人委婉的言语,至少明面上留个体面的告别。
而他呢,凯文·阿尤索有些迷茫,偏头去瞧他仅剩的东西,仅属于他的东西——一片玉坠,一条女孩留给他的套索,一把沾了血的短刀。
手指不住颤抖,有那么一瞬青年试图直接结束自己可笑的人生,可随后,他又想起什么,贴近喉咙的利刃落在地面。
不,仍有事情没有完成——
刺耳的声音如同厉鬼尖喝着,提醒他还未尽职守。是了,凯文·阿尤索麻木地记起,自己虽因豹族身份很难被怀疑,但他安插的一些卧底却仍深陷危险之中。为了让他们安全辞职离开,自己还得再待几年,直到将所有疑处掩饰,才算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