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风渡夜
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青瓦,沈言将最后一页账册合拢时,檐角铜铃正被晚风撞得轻响。他望着窗棂外渐浓的暮色,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砚台边缘——那方端砚上雕的缠枝莲,还是三年前苏晚卿亲手刻的。
“公子,西跨院的晚樱开得正好,要不要去看看?”书童青禾捧着茶盏进来,见他望着窗外出神,忍不住轻声提醒。
沈言回过神,指尖在砚台莲纹上一顿。西跨院的樱花,是苏晚卿当年亲手栽的。那年她穿着鹅黄襦裙,蹲在廊下数新抽的枝芽,说要等花开满庭,就为他弹新谱的《折风引》。
如今花是年年盛,却再无人为他调弦。
三年前的上元节,长安街灯火如昼,苏晚卿却在回府途中遭人掳走,只留下一支断裂的玉簪和半阙未写完的词。官府追查三月无果,终是成了一桩悬案。沈言遣散了府中大半仆从,独留青禾打理家事,自己则将所有精力投进了商铺,只在夜深人静时,才敢拿出那支修补好的玉簪,一遍遍摩挲上面的缠枝纹。
“公子,明日便是清明了,要不要去城郊的青枫寺烧柱香?”青禾见他眉宇间愁绪难解,轻声提议,“听闻寺里新来的主持佛法精深,或许能为姑娘祈福。”
沈言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次日清晨,细雨霏霏,沈言带着青禾驱车前往青枫寺。山路泥泞,马车行至半山腰便无法再进,主仆二人只得步行上山。雨丝沾湿了衣袍,沈言却浑然不觉,目光落在山间云雾缭绕处,恍惚间竟觉得那雾中似有一抹熟悉的鹅黄身影。
“公子,前面就是青枫寺了。”青禾指着不远处的飞檐,轻声提醒。
沈言定了定神,随青禾步入寺中。恰逢早课结束,僧人三三两两从大殿走出,沈言正要上前询问主持所在,却见偏殿门口站着一位素衣女子,正低头轻拂衣袖上的水珠。那身形、那姿态,竟与苏晚卿一般无二。
他心头猛地一跳,快步走上前去。女子似是察觉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
一张素净的脸庞,眉眼间依稀有当年的轮廓,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疏离与淡漠。她望着沈言,眼中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姑娘……”沈言声音颤抖,几乎无法自持,“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浅浅一揖,声音清冷淡漠:“小女子晚意,在此借居。公子是?”
晚意……沈言的心沉了下去,又在瞬间燃起希望。晚卿,晚意,这名字如此相似,怎会只是巧合?他强压下心头的激动,温声道:“在下沈言,前来上香祈福。不知姑娘在此住了多久?”
“已近三年。”晚意淡淡回答,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那玉佩是当年苏晚卿亲手为他挑选的和田暖玉,上面刻着一对戏水鸳鸯。
沈言注意到她的目光,心跳骤然加速:“姑娘认得这玉佩?”
晚意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只是觉得玉质温润,并无他意。公子若无要事,晚意先行告辞了。”说罢,便转身欲走。
“等等!”沈言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那支修补好的玉簪,“姑娘可认得此物?”
晚意看到玉簪的瞬间,身体微微一僵,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她猛地别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认得。公子认错人了。”
说完,她便快步走进偏殿,匆匆关上了门。
沈言望着紧闭的殿门,手中紧紧攥着玉簪,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不会错的,她一定就是晚卿!那玉簪上的刻痕,是她当年为了区分与其他玉簪特意刻下的记号,除了她,无人知晓。
他在偏殿外站了许久,直到青禾轻声提醒雨势渐大,才不舍地离开。临走前,他特意嘱咐寺中僧人,好生照看晚意姑娘,切莫让她受了委屈。
接下来的几日,沈言每日都来青枫寺,或在偏殿外静坐,或在她常去的藏经阁等候,却始终未能再与晚意说上一句话。她总是刻意避开他,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直到第五日傍晚,沈言在寺后的竹林中找到了正在吹奏竹笛的晚意。笛声清越婉转,正是当年苏晚卿最爱的《折风引》。
他缓步走上前去,笛声戛然而止。晚意握着竹笛的手微微颤抖,背对着他,声音带着哽咽:“你都知道了,对不对?”
沈言走上前,从身后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声音温柔而坚定:“卿卿,我找了你三年。”
晚意身体一僵,泪水终是决堤而出。她转过身,扑在他怀里失声痛哭:“阿言,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原来,当年掳走苏晚卿的是与沈家有宿怨的柳家。柳家本想以此要挟沈言交出商铺大权,却不想途中遭遇意外,苏晚卿坠崖失忆,被路过的青枫寺主持所救。主持怜她身世可怜,便收留她在寺中,为她取名晚意。这三年来,她虽记不起过往,却总在梦中见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听到一曲熟悉的《折风引》。
“对不起,让你受苦了。”沈言轻轻拭去她的泪水,眼中满是疼惜。
苏晚卿摇摇头,依偎在他怀中:“只要能再见到你,一切都值得。”
暮色渐浓,竹林间晚风轻拂,带着淡淡的花香。沈言牵着苏晚卿的手,一步步走回寺中。月光透过竹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阿言,”苏晚卿停下脚步,仰头望着他,眼中闪烁着星光,“我虽记不起过往,却总觉得与你似曾相识。你说,我们以前是不是很相爱?”
沈言握紧她的手,眼中满是温柔:“是。我们曾约定,要一起看遍长安的花,一起听遍世间的曲。以后,我会陪你一点点找回记忆,把错过的时光,都补回来。”
苏晚卿笑着点头,眼中的疏离与淡漠早已被柔情取代。
三个月后,沈府张灯结彩,重新焕发生机。沈言将苏晚卿接回府中,虽然她的记忆尚未完全恢复,但那份深入骨髓的爱意,却从未因失忆而消散。
成婚那日,苏晚卿穿着大红嫁衣,坐在镜前,由沈言亲自为她簪上那支修补好的玉簪。铜镜中,两人相视而笑,眼中的温柔与爱意,仿佛能融化世间所有的风霜。
“卿卿,”沈言低头在她耳边轻语,“还记得《折风引》吗?”
苏晚卿笑着点头,轻声哼唱起来。窗外晚风轻拂,吹动檐角的铜铃,铃音清脆,与她的歌声交织在一起,谱成一曲最动人的《折风渡夜》。
夜色渐深,红烛高燃,映照着满室温馨。沈言拥着怀中的人儿,心中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他知道,无论未来有多少风雨,只要两人相守相伴,便能折风渡夜,静待天明。
那支曾断裂的玉簪,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上面的缠枝莲纹仿佛也活了过来,缠绕着永不分离的誓言。而西跨院的樱花,正开得如云似霞,见证着这段失而复得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