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允(1)

民国十七年秋，保定军校的樱花第三次不合时宜地开放。沈翊握着勃朗宁手枪的右手微微发抖，汗珠顺着少年人单薄的脊背滑进武装带。五十米外的人形靶在粉色花雨中晃动，像极了他昨夜在解剖室见到的尸体。

"手腕再压低三分。"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他扣动扳机，子弹擦着靶子边缘飞过。乌木枪柄脱手瞬间，斜刺里伸来的手掌稳稳托住下落的金属。沈翊回头看见双狼似的眼睛，那人士官生制服第二颗纽扣松着，露出锁骨处新鲜结痂的擦伤。

"杜城。"那人把枪倒转递还，食指有意无意擦过他虎口，"奉系讲武堂过来交流的。"满地落英被军靴碾成淡红的泥，沈翊注意到他腰间佩的不是制式军刀，而是把镶错金银的蒙古匕首。

深夜的枪械库泛起铁锈味。沈翊蹲在弹药箱后，听着巡逻兵的脚步声在十米外停住。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着杜城拆卸马克沁机枪的灵巧手指。三小时前他在饭堂拦住这个东北来的交换生，只为问清对方为何知晓德国最新枪械构造。

"沈阳兵工厂上个月试装的MG08改良型，"杜城将复进簧套在指尖旋转，"射速每分钟四百二十发，枪管冷却系统..."他突然噤声，扯着沈翊滚进成堆的帆布枪套。樟脑味扑面而来，沈翊的鼻尖撞上对方胸口，听见擂鼓般的心跳震落箱角的樱花残瓣。

民国二十一年霜降，琉璃厂飞沙扑打着博古斋的鎏金匾额。沈翊摩挲着青花冰梅纹茶盏，余光瞥见窗外黄包车夫竖起衣领。杜城今日扮作古董商，暗纹马褂下藏着柯尔特M1911，此刻正用放大镜端详那枚羊脂玉佩。

"游龙缺目，怕是前朝匠人故意留的瑕疵。"掌柜的山羊须簌簌抖动，"您看这沁色..."话音未落，门口风铃炸成晶亮的碎片。沈翊旋身将杜城扑倒在黄花梨条案下，玛瑙珠串应声而断，殷红的珠子在青砖地上蹦跳如血滴。

杜城反手抽出匕首格开第二枚子弹，刀刃在日本人特制的南部式手枪上擦出火星。沈翊趁机滚到博古架侧面，抓起钧窑花觚砸向袭击者。碎瓷纷飞中他看见杜城后腰渗出血迹——那是上周在西山剿匪时替他挡的流弹。

"别动。"沈翊撕开衬衣下摆按在伤口上，檀香混着血腥味在鼻尖缠绕。杜城突然握住他颤抖的手，将玉佩塞进他染血的掌心："龙目要嵌朱砂才活，等我从奉天..."院墙外传来哨声，接应的汽车碾过满地琉璃残片。

协和医院的消毒水味盖不住秋海棠的甜腻。沈翊盯着病历卡上潦草的德文，听见走廊里军靴声由远及近。他迅速将X光片塞进《浮士德》精装本，指尖残留的显影药水在扉页留下灰蓝指印。

"只是风寒。"杜城掀开绒布帘子时，沈翊正把注射器藏进铜制镇纸。白炽灯照见杜城军装左襟的弹孔，那是昨日在永定门截击奉系先锋时留下的。沈翊伸手要碰，被抓住手腕按在诊床上。

"维他命B12需要冷藏。"杜城从大衣口袋掏出玻璃药瓶，霜花在瓶身结成蛛网状裂纹。沈翊瞥见他手背新添的冻疮，想起三天前那列被劫的军需专列本该运来盘尼西林。窗外飘起今冬初雪，他忽然剧烈咳嗽，袖口金线绣的云纹里绽开红梅。

护士送来汤药时，杜城正用匕首削着冻梨。沈翊就着他的手咬下晶莹的果肉，舌尖卷走刀尖上的雪水。突然，杜城拇指擦过他嘴角："少帅的苦肉计，下次换个新鲜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