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允(3)

协和医院的地下储藏室泛着福尔马林的气味，杜城攥着病历卡的手背暴起青筋。X光片上那片蛛网状的阴影，正蚕食着沈翊左肺叶的轮廓——三年前他们在张家口突围时，那颗卡在防弹怀表里的子弹，终究让铅毒渗入了血脉。

"人工气胸术能延缓病情。"德国大夫的铜框眼镜反射着无影灯冷光，"但需要定期注射氮气。"金属器械碰撞声里，杜城看见诊疗床皮垫上深陷的人形——那是沈翊上周昏迷时留下的汗渍。

药罐在红泥炉上咕嘟作响，杜城盯着窗棂间漏下的光斑。沈翊昏睡的第七日，他开始在换药时数那些嵌在肌理里的弹片：左肩胛两枚昭和八年制式，右肋下三粒汉阳厂铜壳——活脱脱一部军阀混战史。

"...城...樱花羹..."

杜城擦拭血渍的手突然顿住。沈翊烧得泛红的眼尾沁出湿意，竟与民国十七年保定军校医务室的情景重叠。那日他因偷拆马克沁机枪被关禁闭，是沈翊翻窗送来青瓷盅，樱花瓣浮在冰糖水上像胭脂泪。

后半夜骤雨敲打石榴树，杜城跟着厨娘来到西跨院。油纸伞骨在风里噼啪作响，他看着她将药渣埋进虬结的树根，突然想起上月沈翊在此处驻足良久，军装下摆沾着枯败的石榴花瓣。

铁锹撞上硬物时，雷声正碾过琉璃瓦。油纸包里的德文病历已泛黄，诊疗日期竟始于三年前津浦线战役。杜城跪在泥水里逐字辨认："三期肺结核...建议卧床..."雨滴砸在"不宜婚育"的拉丁文批注上，晕开墨渍如凋萎的牡丹。

暴雨冲刷着回廊，杜城突然读懂那夜在协和医院，沈翊为何执意要喝他喂的梨汤——不过是想借氤氲热气，藏住咳在帕子里的血。就像去年生辰，沈翊送他那把镶翡翠的勃朗宁，枪管里却填满了止痛用的吗啡弹。

沈翊在寅时初刻恢复意识时，杜城正用蒙古匕首削着冻梨。刀刃挑开果皮的动作，与当年在奉天战壕里取弹片时如出一辙。

"参谋总部的急电..."沈翊刚撑起身就剧烈咳嗽，镶金丝的蚕丝被滑落，露出左胸缠绕的绷带——那里埋着氮气导管，像条蛰伏的蜈蚣。

杜城将梨肉抵在他唇间："西直门驻军哗变，张大帅的谈判代表死了三个。"琥珀色药液在瓷碗里晃动，他故意省略了情报来源——今晨从沈翊枕下搜出的密电码本，夹页里掉出张保定军校的课表，背面用德文写着镇痛剂配方。

更漏里的银箭指向卯时，杜城忽然掀开床褥。七枚玉质围棋子嵌在紫檀板间，摆的正是通州大营那局残棋。他移动"帅"字棋压在"相"位，棋盘机关咔嗒弹开，露出暗格里泛黄的《战争论》——书页间夹着注射器，针管内淡蓝液体泛着诡异光泽。

"盘尼西林掺了苯酚？"杜城将书摔在案上，德文笔记潦草地记载着以毒攻毒的疗法。沈翊腕间玛瑙珠突然崩断，红玉髓滚过青砖地的声响，像极了那年保定军校靶场的枪声。

惊雷劈亮菱花窗时，他们同时伸手去抓滚落的棋子。杜城掌心的枪茧擦过沈翊腕内侧的旧疤——那是人工气胸手术留下的切口。沈翊忽然笑起来，眼尾泪痣浸在烛火里："杜明礼，你终究不是我的劫材。"

（注：明礼是杜城表字，围棋术语中劫材指应对打劫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