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朔睡了很久很久。

　　在无止境的黑暗中，他窥见了那段曾被隐藏的记忆。

　　那段不属于“朔”的记忆。

　　极寒之地，月圆之夜。

　　月光像液态水银般漫过冻原，在龟裂的冻土表面凝结成细小的霜刃。苔原在月潮中起伏，蓝黑色的地衣翻涌成浪，每一根草叶都淬着冰晶的锋芒。

　　一只黑色巨狼正在冻原上肆意的奔跑。它的皮毛间流淌着星辉，鼻息喷出的白雾在空中久久不散。

　　忽地，荒原尽头立起无数冰棱，折射出无数世界的意识。那些幽蓝的魂魄定格在冰凌下，痛苦又狰狞的脸庞正对着那只巨狼。

　　巨狼收住冲势，后腿肌肉虬结如老树根脉。月轮此刻正悬在它抬起的头颅上方，鼻尖凝结的霜晶折射出细碎光斑，荒野在它身后铺展成巨大的黑色毛皮，每根草叶都竖立着颤抖。它停下脚步，那双威严的兽瞳映着幽蓝色的光。半晌，它仰起头，对着圆月发出一声长嗥。巨狼额间的银痕开始逆旋，时空褶皱在獠牙间颤动，撕开一道通往未知的裂缝。

　　“…你不该这样做。”

　　一道声音突然出现在这片荒野之上，在它的身后说着常人无法理解的语言。

　　巨狼却毫无意外之色，它面对着那些冰柱坐下，粗长的狼尾盘在脚边，尾尖轻轻的左右摆动。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语气里明显带着无奈。

　　“真搞不懂祂为什么会同意。”

　　粉色头发的人类青年绕过那条裂缝，缓缓走到它的身旁。在巨狼身边，青年的身形被衬得极小。

　　青年揣着兜，表情复杂的望着那些凝固的魂魄，“你应该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

　　巨狼沉默着，宛若一尊雕塑。

　　青年没有得到回应有些恼火。他足尖一点，整个人凭空飞了起来。他飞到巨狼的面前，挡住它看向冰棱群的视线。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突然要去那里，祂又为什么会同意这个荒谬的做法？”

　　巨狼终于开了口：“我知道。”

　　它平静的望着青年，如同曾经亿万万年间他们相处的那样，嗓音低沉又柔和。

　　“代价是我的所有。这副身躯，我的思想，我的力量，我的灵魂，都会碎成星子，融入那个世界。”

　　“我将不再永生，不再轮回。死亡的阴影永远笼罩在我的头顶。当这一生彻底结束后，我也不复存在。”

　　青年的表情随着它的话变了又变，明显想说些什么。

　　“但是，齐木。”它看向青年，“我不得不这样做。”

　　“你和祂都清楚，我掌控着兽性的权柄。但我观测到那个人的瞬间，我不再是纯粹的兽。”

　　巨狼俯下身，向青年展示它额头镌刻的月痕。银色的光芒下，隐约流淌着黏稠的暗色。

　　青年看到那些隐藏在银光下的痕迹时就已经愣在那里。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睁大，脸上满是惊骇。

　　“这是…”

　　巨狼颔首，将青年的未尽之言补充完整。

　　“这是欲望。”

　　“我对他的欲望。”

　　“我观测了无数次。祂创造的世界并不稳定，走向灭亡是注定的结局。但把我拆分开投入进去，那个世界就必定会成长为真正的「主世界」。至于剩下的我，只要留存一份细胞，我终将和他相遇。”

　　青年陷入沉默。

　　“而和他相遇后的我，必然会产生相同的欲望。”

　　“他是我的欲望来源，我渴望得到他，占有他。我会陪伴他，直到真正的死亡降临。”

　　书在此刻翻页。

　　冰川深处传来锁链断裂的铮鸣，惊醒了沉睡的极光。

　　朔在一片虚无中睁开了眼。

　　太过混乱庞大的记忆让朔一时间分不清现实和虚幻。而记忆中出现过的粉发青年就站在虚无里，好像在等他。

　　“…齐木？”

　　朔回想着青年的名字。

　　粉发青年上下打量着朔，语气意味深长。

　　“真的是…”

　　他顿了顿，突然侧过耳朵倾听着什么。不知听到了什么，他的神色变得复杂。半晌，他重新开了口。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齐木楠雄，是人性的集合。”

　　朔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个世界本来是一个残缺的世界，是祂…哦，是秩序创造的瑕疵品。”

　　粉发青年的手在虚无中挥了挥，一个散发着朦胧光芒的书的影子浮现出来。青年指着那道影子，“这就是秩序，祂掌控创造。”

　　这不就是他记忆里的书吗……

　　粉发青年像是知道朔在想什么，肯定的点了点头。

　　“混沌的稳定由三种元素构成。秩序，人性，和兽性。”

　　青年的手指向他。

　　“而曾经的你，就是兽性的集合，永生的黑狼。”

　　朔皱起眉。

　　“你因为一个人类产生欲望，主动将自己的灵魂碾碎，化作这个世界的养料。因此你失去了记忆、灵魂、力量，也不再是「神」”

　　青年的喉结滚动，“我们告诉你这么多是想问你…”

　　“后悔吗？”

　　他们三个一同从混沌中诞生，相伴亿万万年。神位降格对他们而言是最残忍的刑罚，他和书都想为了这个“兄弟”做最后的努力。

　　朔冥冥之中明白了这句话的深层含义。

　　他缓慢而坚决的摇了摇头。

　　“不。”

　　不后悔。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更为重要。

　　他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