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瑶环在扬州刺史被弹劾后,并未立即得到擢升。
她依旧每日往返于典籍库与各宫之间,誊写文书,整理奏章。
有时武曌会突然召她询问某地赋税或刑狱细节,她便从记忆中调出相关数字,再补充些自己的见解。
她说话时不疾不徐,眼睛始终望着地面三尺处,直到女皇示意她抬头。
某日清晨,她正在整理岭南新送来的贡赋册子,发现其中一笔珠宝数目与先前刺史奏报的不符。
她将两本文册并排放置,用指甲在差异处划出浅痕,然后取来空白的纸,将数目重新核算。
算到第四遍时,苏鸾仙从门外探进头来,说尚仪局郑司籍昨夜突发急病,今早被发现时已经僵了。
几日后,上官婉儿来到典籍库。
谢瑶环注意到她指尖有墨渍,袖口还沾着一点朱砂。
上官婉儿从袖中抽出一卷用黄绫裹着的诏书,说陛下要她暂代司籍之职。
谢瑶环跪下接旨时,听见上官婉儿又低声补了一句:“太平公主殿下说,你上次抄录的《臣轨》不错。”
谢瑶环搬进尚仪局偏院的那天,两名小宫女帮她抬书箱。
其中一人踩到台阶上的青苔滑倒,箱子里滚出几卷用油纸包着的账册。
谢瑶环蹲下去捡,发现油纸内侧有人用蝇头小楷写了“扬州三月”四字。
她不动声色地将账册塞回箱底,当晚在灯下细看,发现是去年春扬州各码头货船的抽税记录。
其中几页被撕去半截,残留的墨迹显示曾有“吴”“越”等字样。
代理司籍的第八日,武曌在贞观殿召见她。
女皇正在批阅剑南道的奏折,见她进来,便搁下朱笔,便问她对漕运新规的看法。
谢瑶环提到江南河道淤塞,建议先清查沿河州县私自征收的“浚河钱”。
说话时,她发现女皇案头放着那本她重新抄录的名册,册页间露出半截红色丝线。
十天后,正式的任命诏书下达。
尚仪局的女史们为她举行简单的仪礼,按惯例送上一套新制的青罗官服。
谢瑶环在更衣时摸到衣领内层缝着硬物,拆开线脚,找出一片薄如蝉翼的银叶,上面刻着“西苑”二字。
她将银叶藏进贴身的香囊,当晚去西苑当值时,看见太平公主独自站在水榭边喂鱼。
公主没有回头,只说了句:“你倒是沉得住气。”
成为正式司籍后,谢瑶环开始参与每月朔望日的典籍核查。
她发现有些地方呈报的户口册与赋税簿对不上,便在呈送武曌的摘要里用红笔标出疑点。
女皇有时会追问,有时则置之不理。
一次核查中,她发现某位侍郎的奏章与户部存档的版本有出入,便私下向上官婉儿求证。
上官婉儿正在煮茶,闻言将茶匙在盏边轻敲三下,说:“你该去问问太平殿下——那日她不是召你赏过牡丹么?”
谢瑶环渐渐学会在恰当的时机沉默。
当其他女官议论郑司籍的暴毙时,她低头整理腰间的鱼袋;当有人暗示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关系非常时,她转而讨论新进的吐蕃贡墨。
只有一次,在典籍库值夜时,苏鸾仙突然问她为何总把珍珠养在水缸里。
谢瑶环将灯芯挑亮了些,说珍珠离水太久,就会失去光泽。
深秋某夜,武曌急召她前往长生院。
女皇散着头发,面前摊着一幅江南地图,问她苏州到洛阳的漕粮路线。
谢瑶环指出沿途几处可能滞留的关卡,并提到其中两处的监察使是去年由太平公主举荐。女皇用指甲在地图上划出一道痕迹,突然问:“你觉得太平如何?”
谢瑶环的视线落在地图角落的扬州标记上,说:“殿下慧眼识人。”
腊月祭天大典前,谢瑶环奉命核对各州进献的礼器清单。
她在清单底部发现一行小字,记录着某位刺史私赠太平公主的玉璧。
她将清单原样呈上,几天后听说那位刺史改任了闲职。
当天下午,上官婉儿来尚仪局取《氏族志》修订本,临走时“不慎”落下一张诗笺。
谢瑶环展开一看,上面写着:“曲池水暖鸳鸯睡,长信宫深鹦鹉知。”
次年春,谢瑶环随武曌巡幸洛阳。
在整理行装时,她将那片银叶缝进了新官服的夹层。
启程那日,太平公主的马车从她身旁经过,车帘掀起一角,掉出一朵半萎的牡丹。
谢瑶环弯腰去捡,听见车里有人轻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