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午夜开始落的。清晨推开门,檐下的冰溜子正滴答着昨夜的月光,门轴在零下三十度的空气里发出清越的喑哑,像老唱片的针尖划过冰面。我踩着齐膝的雪往林子里去,靴筒里垫的乌拉草还带着炕头的余温。
红松林披着雪氅静立,树冠在风中摇晃时抖落的碎玉簌簌有声。老孙头的木屋隐在林子深处,桦树皮覆顶的斜檐垂着冰凌,烟囱吐出的青烟被北风扯成丝缕,恍若仙人晾晒的纱帛。他正在院里劈柴,斧刃楔入冻透的柞木时,迸裂的脆响惊飞了松枝上的太平鸟。
"这雪下得透亮。"老人用靰鞡鞋碾着雪沫,粗粝的掌纹里嵌着松脂的琥珀色。火塘上吊着的铁壶咕嘟咕嘟沸腾,烤得焦脆的粘豆包在笸箩里列队,苞米面混着红豆沙的香气与松烟纠缠。窗棂上悬的鱼皮画簌簌轻颤,赫哲族妇人用鲑鱼皮剪的萨满神偶,在玻璃霜花里影影绰绰地舞。
暮色染蓝雪原时,老孙头往火盆里添了块明子。劈啪炸开的火星溅上他靛青的棉袄,烧出细小的星图。炕桌上的冻梨在温水里化开冰壳,渗出琥珀色的蜜。"早些年这时候,伐木号子能从楞场响到七星砬子。"他摩挲着炕沿的雕花,那些盘长纹与万字纹在烟熏里愈发温润,"现在年轻人哪肯守着林子。"
雪粒子又开始叩打窗纸。火墙烘着的靰鞡鞋蒸腾着草木气息,门后挂的狍皮鼓蒙着薄霜。老人往我的搪瓷缸续水时,壶嘴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墙上的老挂钟——黄铜钟摆在两道冰裂纹之间摇晃,像永不冻结的怀表游弋在北纬45度的寒冬里。
我们守着这团暖意说话,直到雪地上最后一道车辙被新雪掩埋。林深处传来闷雷般的响动,许是某截老枝终于承不住雪的重,又许是冰封的河水在梦中翻身。
檐角的冰棱又长了一寸,像倒悬的水晶唢呐,风掠过时发出低沉的嗡鸣。老孙头从桦皮篓里摸出把晒干的五味子撒进搪瓷缸,绛红的浆果在沸水里舒展筋脉,酸涩的香气惊醒了蜷在灶边的虎斑猫。它伸懒腰时碰翻了柳条筐,金黄的玉米碴子淌出来,在泥地上画了道流星尾迹。
"尝尝这个。"老人掀开地窖的棉帘,寒气托着青花粗陶坛浮上来。腌了整秋的酸菜裹着冰晶,脆生生的断面像冻住的月光。铜锅支在火塘上,野山菌、冻豆腐与白肉在琥珀色的汤汁里沉浮,蒸汽漫过房梁悬着的红辣椒串,在鱼皮神偶脸上凝成细密的水珠。
木门忽地被北风撞开,卷进的雪粒在火光里熔成金粉。他的小儿子挟着寒气闯进来,狗皮帽檐结满霜花,怀里抱着冰镩和铁皮桶。"爹,七星泡子冻瓷实了。"年轻人呵着白气跺脚,鹿皮靴上的雪扑簌簌落进火塘,腾起细小的虹霓。
火炕渐渐发烫,炕席的苇草蒸出太阳的味道。老孙头往冰镩刃口抹着獾子油,油光里晃着二十年前的老月。墙角的马灯被重新点亮,玻璃罩上的冰裂纹将光影剪成鱼鳞状的碎片,投在年轻人背着的冰穿子上,恍若游动的银色脊背。
我们踩着月光走向冰湖。雪地吱嘎作响,像无数细小的生灵在絮语。远处传来凿冰的钝响,一声声叩着大地的肋骨。湖面冰层下封冻的气泡宛如星群,年轻人们用冰钎挑着渔网在冰窟窿间游走,网眼缀满冰珠,仿佛打捞起一整个银河。
老孙头忽然哼起《跑南海》的调子,苍凉的尾音被风吹散在林梢。火堆旁的老汉们应和着敲响狗皮鼓,鼓面震颤的瞬间,冰面上万千星子随之摇晃。铁锅里的鱼汤开始翻涌,开江鲤与山花椒在沸腾中交换魂魄,蒸汽里浮动着赫哲族渔猎图的残影。
子夜时分,年轻人用冰镩雕出半人高的冰灯。凿落的冰屑在雪地上堆成微型雪山,灯芯燃起时,冰壁内便开始下起橘色的雪。老孙头往我手里塞了块热乎的粘火勺,黍米面裹着松仁的暖意穿透羊皮手套。他指着冰灯里游动的光晕:"瞧见没?这是松花江睡着时的呼吸。"
雪原尽头泛起蟹壳青时,伐木人的爬犁正穿过雾凇林海。铃铛声惊起宿在冰灯里的光,它们扑棱棱飞向天际,化作大兴安岭第一缕晨雾。老孙头木屋的烟囱又冒出炊烟,这次混进了苏子叶的辛香——新蒸的粘豆包快要出笼了。
冰湖上的渔火渐次熄灭,唯有那盏冰灯仍在燃烧。它用融化的身躯记录着这个夜晚:关于雪的骨骼如何生长,关于古老的歌谣怎样在冰层下流淌,关于那些即将消失在春风里的,晶莹的、琥珀色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