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轮毂碾过皖豫交界处时,晨雾正从稻田里蒸腾而起。周春芳紧攥着缝纫机头的麻绳,竹椅腿卡在硬座底下的铁支架间。小满被捆在她胸前,鼻尖沁着汗珠,玻璃弹珠在晨光里折射出七色光斑,在对面乘客的军大衣上投下一串红梅影子。
"查票。"乘务员的铜哨在三十七度二的空气里炸响。春芳摸向棉袄夹层的手突然僵住——昨夜缝死的暗袋裂开道口子,二十斤粮票不翼而飞。冷汗顺着脊椎沟往下淌,她瞥见斜后方戴前进帽的青年正在啃烧饼,油纸里露出半截蓝皮证件。
小满忽然伸手抓向军大衣口袋:"糖!"春芳慌忙去拦,怀里的缝纫机商标牌哐当砸在座椅上。穿灰褂的老张就是这时出现的,他枯枝般的手指夹着两张车票,袖口磨白的铁路徽章闪过银光:"同志,借个火?"
烟雾升腾间,春芳看清他食指的茧子——和丈夫一样是常年握钢钎的形状。老张的烟灰故意弹在前进帽青年的胶鞋上:"三号车厢厕所堵了。"这话像句暗语,青年啐了口痰起身离去时,裤袋里漏出半张粮票的边角。
"给孩子喂水。"老张递来军用水壶,壶身弹痕般的凹痕里嵌着"抗美援朝"的字样。春芳低头给小满喂水时,发现他灰褂下摆沾着供销社的石灰——正是收购站墙上的新标语颜色。
车轮撞击铁轨的节奏突然凌乱,火车钻进隧道。黑暗里小满的弹珠滚落,在过道里发出清脆的响。春芳弯腰去摸,指尖触到冰凉的铁牌——缝纫机商标不知何时滑落了。等她直起身,老张已经消失在人群里,座位上留着个蓝布包裹。
包裹里是五斤全国粮票和半包白糖。春芳用牙齿撕开糖包时,尝到咸涩的血腥味——下唇不知何时咬破了。小满伸出舌头接糖粒,忽然指着窗外喊:"蝴蝶!"晨光中,成群菜粉蝶正掠过绿皮车厢,翅膀上沾着煤灰像洒了黑芝麻。
午后,车厢开始售卖盒饭。春芳数出三张粮票换白菜炖粉条时,瞥见前进帽青年在连接处盯着自己。她故意把汤汁泼在缝纫机头上,油花在铸铁蝴蝶翅膀上流淌。青年别开眼的瞬间,春芳摸到商标牌背面新出现的凹凸——老张用指甲刻的"小心"二字。
夜幕降临时,小满发起低烧。春芳用白糖兑了温水喂她,孩子脖颈后的胎记红得发亮,像枚朱砂印章。车厢顶灯突然熄灭,有人摸黑挤过来。春芳抄起缝纫机头挡在胸前,铸铁边缘磕到来人膝盖,闷哼声带着熟悉的河南口音。
"大姐..."是采石场王瘸子的表亲,棉袄里揣着半瓶枇杷膏,"老陈让捎的。"春芳愣神的工夫,药瓶已塞进包袱。车窗外闪过"信阳站"的霓虹灯牌,紫光映出来人耳后的刀疤——和孙寡妇后颈的月牙形如出一辙。
子夜时分,春芳在厕所隔间数粮票。水箱漏水的滴答声中,她发现五斤粮票的编码被刀片刮花了。月光从车窗栅栏挤进来,照见刮痕下的蓝墨水印记——是供销社收购站的编号。突然,隔壁传来胶鞋摩擦地面的声响,前进帽青年的影子在门下蜿蜒如蛇。
春芳反锁门闩,将粮票塞进卫生巾夹层。小满的玻璃弹珠从指缝滑落,在水渍斑驳的地面滚向门缝。青年蹲下捡拾的瞬间,春芳按下冲水阀,轰鸣声惊醒了整节车厢。
黎明前最黑的时刻,火车停靠武昌站。春芳假意下车打热水,瞥见前进帽青年被两个便衣拦在月台。老张的灰褂在调度室窗前一闪而过,他抬手扶帽檐的动作,让春芳想起丈夫在采石场挥旗的姿势。
"妈妈看!"小满突然指着站台立柱。泛黄的"严禁倒卖粮票"告示旁,新贴的《个体劳动者协会章程》正在晨风中卷边。春芳把缝纫机商标牌贴在小满额头,冰得孩子咯咯直笑。铸铁的蝴蝶翅膀沾了晨曦,在章程落款处投下振翅的阴影。
重新开动时,春芳发现竹椅缝里塞着张字条:"广州西站七里亭。"字迹是用火柴梗蘸着枇杷膏写的,甜涩的气味让她想起出嫁时抹头的桂花油。小满把弹珠按在窗玻璃上,血红的梅花图案与朝阳重叠,在车厢顶棚映出漫天霞光。
穿出最后一个隧道时,咸腥的海风灌进车厢。春芳解开小满的襁褓,发现孩子掌心攥着颗纽扣——是丈夫工装上遗失的第三颗。铜质纽扣背面结着暗红的血痂,在晨光里像枚微型落日。她将纽扣穿进缝纫机商标牌的孔洞,金属相撞的轻响中,听见记忆里丈夫的轻笑:"这下齐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