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西站的霓虹灯在雨幕中晕染成血色光斑。周春芳推着竹椅穿过七里亭,铸铁缝纫机头在油毡布下叮当作响。柏油马路蒸腾着鱼腥气,小满忽然指着路边的肠粉摊喊:"蝶蝶!"——蒸笼腾起的白雾里,的确有只金斑蝶在茼蒿叶上振翅。
工地围墙的裂缝里探出霸王鞭,锯齿状叶片划破春芳的裤脚。她循着安徽口音的吆喝声找到窝棚区,河南民工老陈正蹲在马路牙子上啃馒头,安全帽反光条在暮色里忽明忽暗,像丈夫那顶在采石场闪烁的旧帽。
"大姐,借个火?"老陈的河南腔裹着石灰粉味儿。春芳摸出火柴,发现磷面被雨水浸湿了。老陈却就着隔壁电焊的蓝光点着烟,焊花溅在油毡布上,烧出星星点点的洞,像极了丈夫工装上的火药灼痕。
第一夜,春芳用缝纫机头压住油毡布边角。小满睡在竹椅拼成的"床"上,玻璃弹珠用麻绳系在腕间,随翻身动作轻叩铸铁机身。后半夜暴雨突至,春芳抱着女儿蜷进缝纫机底座,雨水在蝴蝶商标上冲出蜿蜒水痕,仿佛铁蝴蝶在流泪。
黎明时分,老陈踢着胶鞋路过,扔来半袋结块的水泥:"垫着防潮。"春芳掰开水泥块时,发现里面裹着三根油条,还是温的。油香混着水泥灰格外呛人,小满却吃得满嘴油光,忽然指着老陈的背影喊:"爹!"尾音消散在打桩机的轰鸣里。
春芳的布棚开张那日,缝纫机台面成了料理台。她把从码头捡的牡蛎壳磨利,正给冬瓜削皮,忽然听见布料撕裂声——老陈的袖口挂在了棚角铁钉上。"使这个。"春芳抽出缝纫机抽屉里的顶针,银光一闪间,老陈看见她虎口的茧子:"嫂子以前干裁缝?"
铁锅支起的第七天,布棚前排起长队。春芳往翻滚的面汤里甩碱水面,油花里浮着从垃圾站捡的紫苏叶。缝纫机抽屉当钱匣,硬币落在顶针上叮铃作响。小满坐在箩筐里玩粮票,把全国通用券折成纸船,船头插着褪色的红头绳。
赵德贵是闻着香油味儿来的。他的翻毛皮鞋碾过满地烟头,鳄鱼皮钱包拍在缝纫机台面上,震得针杆上下跳动:"这地段,日租两块。"春芳盯着他皮夹里露出的承包合同,乙方签名处按着血指印——和丈夫的工伤赔偿书一样刺目。
当夜收摊时,面口袋裂了道尺长的口子。春芳跪地捧面的动作惊醒了小满,孩子腕间的玻璃弹珠滚进面粉堆,血红的梅花瞬间变成雪白。打更人巡夜的手电光扫过,照见墙根处半截皮鞋印——和赵德贵鞋底的鱼骨纹严丝合缝。
改卖炒饭那日,春芳拆了缝纫机的绕线器当锅铲。腊肠丁混着酸豆角在铁锅里翻飞,老陈带来的蜂窝煤烧得正旺。小满忽然哭闹着要弹珠,春芳摸遍全身才想起泡在调料瓶里消毒——枇杷膏玻璃瓶装着酱油,弹珠沉在瓶底像颗琥珀。
暴雨来袭那夜,赵德贵带着酒气掀翻煤炉。春芳扑向滚烫的炉膛,掌心按在烧红的煤渣上,焦糊味混着雨腥气直冲鼻腔。小满的哭喊声中,她恍惚看见丈夫在采石场扬起的铁锤,锤头砸在哑炮引线上,溅起的火星与眼前煤渣的光点重合。
"个体户证,去办吧。"工商所王会计递来的申请表上沾着茶渍。春芳蘸印泥时,小满把粮票船贴在玻璃窗上,褪色的红头绳在许可证上投下细长阴影。王会计突然指着缝纫机:"登记资产写这个?"春芳抚过蝴蝶商标的割痕:"写芳姐快餐。"
深夜,春芳用缝纫线缝合烫伤的手掌。煤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窝棚上,放大的手掌影子正按着老陈送来的《个体经营手册》。小满梦呓着"爹",玻璃弹珠从枕边滚落,在手册封皮的红旗图案上碾过,留下一道油渍的弧光。
第一张营业执照挂起时,春芳发现老陈在墙角埋了个铁盒。月光照亮盒盖上的"安全生产"字样——和丈夫采石场的工具盒一模一样。盒里装着半包水泥钉和她的面钱,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合影:年轻的老陈站在丈夫旁边,两人共握一根钢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