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商所的白墙被岁月熏成蛋壳色,周春芳在"个体经营登记表"上按手印时,印泥的腥气让她想起丈夫下葬时撒的朱砂。玻璃柜里陈列着各种许可证,倒影中王会计的圆珠笔正悬在"注册资金"栏上方:"写缝纫机还是快餐车?"
"写这个。"春芳从包袱取出铁盒,老陈与丈夫的合影下压着三片牡蛎壳。王会计的笔尖忽然顿住,他掀起工作证,露出底下《南方饮食周报》的记者证:"上次报道的稿费,该领了。"
赵德贵的反击裹着政策外衣袭来。卫生局新规要求餐饮从业者持健康证上岗,体检费抵得上二十碗云吞面。春芳在防疫站走廊排队时,发现穿白大褂的医生戴着鳄鱼皮表带——和赵德贵砸店那天的同款。针头刺入静脉的瞬间,小满的玻璃弹珠从长椅滚落,在"禁止喧哗"的标牌上撞出裂缝。
领证那日恰逢广交会开幕。春芳的体检报告被红笔圈出"乙肝阳性",油墨在"建议停业"处洇成血滴状。老陈踹开防疫站后门时,春芳正对着光检视报告纸——透光可见纸浆里嵌着蓝色纤维,与赵德贵西服内衬的料子如出一辙。
"去深圳。"老张的铁路表停在三点十七分,他往春芳手心塞了张边防证,"特区政策不一样。"春芳摸着证件上的钢印,突然撕开夹层——半张粮票的残角飘落,正是当年火车失窃的那张编号。珠江在脚下呜咽,渡轮鸣笛声惊起白鹭,翅尖掠过她发髻里的桃木梳。
重检在罗湖口岸进行。香港医师的听诊器贴着她心脏:"压力太大,肝气郁结。"诊断书盖着中英文双语章,春芳盯着"阴性"的英文拼写,忽然想起小满作业本上画错的蝴蝶翅膀。玻璃幕墙外,赵德贵的马仔正在报刊亭翻找《深圳特区报》,头条标题是"打破地方保护主义"。
杀回广州那日,春芳把特区报纸糊满店面橱窗。王会计带着公证处的人来时,她正用缝纫机轧制员工围裙,蝴蝶商标在踩踏声中旋转如风车。"登报声明。"王会计的茶缸磕在玻璃柜上,震得陈列的假样本东倒西歪,"用特区报纸的刊号。"
赵德贵在登报当日送来花圈。春芳拆开挽联,发现白绸用的是防疫站纱布。老陈泼上柴油点燃时,火苗蹿出七种颜色——正是灭害灵喷出的彩虹。围观人群突然惊呼,火焰在玻璃幕墙折射下,竟在"芳姐快餐"招牌上投射出完整的蝴蝶光谱。
领到正式执照那夜,春芳在玻璃柜后藏了瓶枇杷膏。月光穿过弹珠镶嵌的排气扇,在执照上投下点点红梅。小满突然哭醒,说梦见爹在玻璃厂干活。次日开市,春芳发现所有餐具都映着蝴蝶暗纹——老陈在陶瓷厂烧了一宿窑,把缝纫机商标拓在釉料里。
税务登记催缴单送来时附带着匿名信,剪报拼成的"偷税"字样边缘发黄。春芳在算盘珠上涂蜂蜜粘住蟑螂,放生时虫背的硝酸铜粉末在票据上拖出蓝痕。查账员登门那日,她掀开地砖,露出老陈浇筑的混凝土账本——每笔收支都用钢筋编码,与采石场的爆破记录异曲同工。
冬至凌晨,春芳在骑楼下捡到冻僵的报童。孩子破棉鞋里塞着"严厉打击偷税漏税"的传单,脚踝胎记形如粮票水印。她将人安顿在缝纫机底座改装的床铺时,发现孩子贴身藏着半张合影——赵德贵搂着防疫站长的肩膀,背景是香港的霓虹招牌。
年夜饭关账时,计算器液晶屏突然闪烁"1983"。春芳触电般抬头,看见玻璃柜上的手印正巧覆盖住赵德贵的倒影。小满用红头绳系住一沓粮票,抛向夜空的刹那,改革开放的烟花炸响,纸币在火光中化作万千金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