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志彻夜未眠,将陆芸的信翻来覆去看了数十遍。信纸边缘那些细小的褶皱,像是被冻僵的手指匆忙折起;墨迹在某些段落格外浓重,仿佛写信时笔锋曾久久停滞。
“柏子安神...”他喃喃念着,突然一拳砸在案几上——北伐军被困连镇数月,哪来的柏子?除非...
次日清晨,他闯进罗大纲的新婚帐。苏三娘正在为丈夫包扎昨夜庆功宴上崩裂的伤口,见何永志神色,默默退了出去。
“罗大叔,北伐军恐怕...”何永志声音沙哑,将信纸拍在染血的绷带旁。
罗大纲展开信笺,目光在“伐木为屋”四字上停留良久:“僧格林沁这老狐狸,最擅围而不攻。”他忽然咳嗽起来,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野芹豆腐”几个字,“林凤祥...怕是很难撑过这个春天了。”
七日后,驿马惊破了赣北的晨雾。
“靖胡侯...被俘了?”何永志抢过战报,指尖发颤地掠过那些字句——连镇陷落、粮尽援绝、僧王奏凯...
“定胡侯呢?”他揪住传令兵,“其他人呢?医营的人呢?”
传令兵摇头,只说连镇粮食耗尽,敌人进攻又甚,元月三十一日,城中火起,将士在烈火中鏖战,屋宇墙獾墙垣被火烧塌,中炮,遭压,伤亡殆尽,连镇始陷。靖胡侯身受重伤,退入地洞,被清妖搜出。多数人或被俘,或被杀,少数人逃脱成功,在敌人追上之前到了高唐州找到了接应的定胡侯。定胡侯安排信使送信到天京,请求支援。自己是天京派过来的,其他的内情一概不知。
罗大纲走过来,拍了拍何永志肩膀,安慰道:“陆姑娘不是战斗员,没那么容易有事的,而且她又练过武,更容易逃脱危险,她现在很可能在高唐州。放心吧,天京比我们早几日得到消息,定会派兵去救的。”
罗大纲知道,除非援军能碾压敌军,否则很难救出被围困的北伐军,但为了安慰何永志,他不得不这么说。
五月的九江,湿热的江风裹挟着硝烟味。何永志这三个多月来寄出的几十封信都石沉大海。他日夜摩挲着早已干枯的柏子,内心难以平静。他想像上次一样去救,但一来没有上次胸痛那般强烈的预感,二来九江这边战事紧张,自己不好因公废私。
五月中旬的赣北,闷雷在云层里翻滚,却迟迟落不下雨来。何永志这些日子总在梦中惊醒——有时梦见陆芸在雪地里啃树皮,有时又梦见她浑身是血地朝他伸手。
这日清晨,他正在校场操练新兵,忽见罗大纲独自站在辕门外,手里攥着一封皱巴巴的信笺,指节捏得发白。
“罗大叔?”何永志擦了把汗走过去,“有事?”
罗大纲迅速将信塞进袖中,目光扫过校场上操练的士兵:“没事,就是来看看新兵。”
何永志盯着罗大纲似有些闪躲的眼神,他心头突然一紧:“是...北伐军的消息?”
罗大纲沉默良久,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去帐里说。”
牛皮帐内闷热得令人窒息。罗大纲将信纸在案上摊开,墨迹已被汗水晕开大半:
“四月二十四,定胡侯李开芳部...在冯官屯被俘。”他声音沙哑,“僧格林沁引运河水灌屯...突围的弟兄们...”
何永志眼前突然发黑,信纸上的字迹扭曲成一片。他想起陆芸最后一封信里提到的“野芹豆腐”,想起她说“柏子安神”时的轻描淡写...
“陆姑娘...”罗大纲突然按住他肩膀,“未必在军中。李开芳素来体恤医官,或已...”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亲兵高喊着冲进来:
“报——九江码头抓到一个女奸细!”
“说是从冯官屯逃出来的...”
何永志的剑“当啷”落地,随后迅速反应过来,剑也没捡,人却早已冲出了帐外。
人群中央,一个蓬头垢面的身影被推搡着跪倒在地。褴褛的衣衫下露出一串熟悉的菩提子,这是辛开元年离开慈云庵时,妙心师太赠予的,只因太平军中不能有异教,便藏于怀中不敢拿出,如今衣衫破旧,这菩提子露了出来。
“芸儿?!”
陆芸抬头时,整张脸只剩眼睛还认得出来。她嘴唇干裂得说不出话,却死死攥住何永志的衣襟,从怀中掏出个油布包——里头是半面染血的“定胡侯”令旗。
洗净更衣后,陆芸捧着姜汤的手仍在发抖:
“元月三十一日,林侯爷重伤被擒,多数人被杀或被擒,我和少数人突围出去,逃到了高唐州李侯爷处。李侯爷本身就是等林侯爷撤到高唐州来,再一同南归。见到我们几人,又探得僧格林沁正移军欲往高唐州,便知连镇失守,我军覆灭。这才开始决定突围,当时我们在高唐州只有五百多人。二月十日夜,我们随侯爷出东门,向东南撤去,打算经济宁入江苏丰县,渡黄河南归。第二日,到荏平县冯官屯,却被被清妖僧格林沁所部追上,我们就在此地据守。侯爷用兵如神,我们几百人对清妖几万人,仍多次重创清妖,然敌众我寡,实力悬殊,终不能突围出去。三月十四,清妖攻不下我们,就放水淹我们,我军火药、粮食皆被水浸。僧格林沁想活捉侯爷,假说爱才,望他来投,侯爷正无计可施,决定将计就计,于四月二十一日先派先锋黄近文将军带领一百四十多人混入难民内,齐出诈降,在外接应。我们看见僧格林沁把诈降的将士用小船渡出重濠,以为敌人中计,到二十四日晨,大风骤起,飞沙扬尘,瞬息不辨南北。侯爷就写一封诈降信给僧格林沁。可是那僧格林沁要先缴械,侯爷就全副武装,伪装前来缴械,以为僧格林沁不会防备心,又有黄近文将军在外接应,天又大风蔽日,正是突围的好时机,一到濠边,就可以乘此逃脱。但僧格林沁狡诈无比,他看出侯爷的诈降了,于是先把黄将军等人都杀死,又暗派马步队万人以上在左右翼包围,我们的人就...”陆芸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因我并非战兵,又常为侯爷疗伤......”她突然呛咳起来,何永志忙拍她的背,却摸到嶙峋的肩胛骨。
“那日黎明前,侯爷将我叫到内室。”她紧握姜汤,“他说:‘陆医官,你既通武艺又非战册有名,今日这身粗布衣裳......’”
水光在碗里打了个旋,映出她干裂的唇:“我们混在妇孺中从西角门出屯时,清妖已抓住侯爷他们,同时正忙着处置黄将军他们的尸首......”
何永志突然攥住她颤抖的手——那掌心满是结痂的擦伤,是攀爬壕沟时被芦苇割的。
“后来呢?”苏三娘轻声问。
“后来......”陆芸恍惚一笑,“我跟着运粪车走了三十里,在粪桶里藏了整日......”
窗外忽然滚过闷雷,她浑身一颤,剩下的话都碎在了雨声里。
“为何不去天京?”何永志突然问。
陆芸望着窗外雨中的长江:“医营的花名册...早被清妖缴了。”她声音轻得像叹息,“这世上认得我的人...”
话未说完,何永志已将她拥入怀中,何永志知道,在天京还是有认识她的人,只是她只想来这里,想得到这温暖的怀抱。陆芸后背嶙峋的骨头硌得他生疼,却比任何铠甲都让他觉得踏实。
苏三娘轻手轻脚地走近,指尖刚触到陆芸的额头,就被那滚烫的温度惊得一颤。“这几日风吹日晒雨淋的,陆姑娘染了风寒,”她低声说着,伸手想将二人分开,却发现陆芸的手指死死攥着何永志的后襟,骨节都泛了白。 她不愿松手,生怕这来之不易的幸福会又一次溜走。
何永志感受到怀中人轻微的颤抖,湿热的气息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他收紧了臂膀,嘴唇轻轻贴在她耳边:“芸儿,我在这儿......”声音轻得像柳絮拂过,“哪儿也不去。”
陆芸的睫毛颤了颤,一滴泪珠滚落,洇在何永志肩头的补丁上——那是她前年亲手缝的。
苏三娘默默退开半步,将药碗放在矮几上。何永志好说歹说从陆芸的紧拥中脱出来,他端起药汤,舀起一勺,放在嘴边吹凉,送入陆芸口中。一勺一勺,陆芸听话地喝光了汤药。
苏三娘见陆芸喝完了,转身便走,陆芸喊住了她:“苏姐姐,新婚快乐!”
苏三娘朝她笑了笑,道:“多谢,你的礼物我收到了,很喜欢。我出去了,你且休息吧。”说完走出帐外。
何永志扶陆芸躺好,盖上了被子,正要起身,却被陆芸一把抓住了手。何永志道:“我去关一下帐门,我不走。”话语中温柔无限,
陆芸仍旧不肯松手,何永志坐下来,轻轻抚摸陆芸滚烫的脸庞:“好好休息吧,我就坐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