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台崩塌的轰鸣声中，何永志踉跄跪地。
年轻士兵的尸体就倒在他身旁，眉心一个血洞还在汩汩冒血。何永志双臂颤抖着撑住甲板，流云拳法中的“青石落坠”已耗尽他全部气力——双手最末掌骨已骨折，血肉模糊地嵌在碎裂的炮架木茬中。
“嗖！噗！”
箭矢穿透肩胛，火铳铅子接连打进大腿。何永志闷哼一声，仰面倒在血泊里。清兵狞笑着围上来，刀尖抵住他咽喉。
“慢着！”
一声清喝穿透嘈杂。何永志透过血色视野，看见一个三十岁上下、身着六品武官补服的男子排众而出——正是方才指挥作战的清军炮营协领。那人腰间悬着鎏金腰牌。
“这逆贼武功诡谲，押回大营严审！”协领冷声下令，走到何永志面前，右手食中二指抬起何永志的下巴，仔细端详这满是血污的面容，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他站起身，吩咐道：“押进去，告诉军医官，别让他死了，我看此贼与那匪首罗大纲关系匪浅，定要好好审问一番！”
七月初四正午，支流芦苇荡。太平军四艘战船已航行了一日一夜，得益于何永志及三十名弟兄的拼死掩护，太平军残部二百余人得以安全撤离。
罗大纲突然睁眼，枯瘦的手抓住床板青筋暴起：“永...志...”
苏三娘急忙扶住他：“永志没事的，你放心...”
“永志...呢？”罗大纲声音嘶哑得可怕，凹陷的眼窝直勾勾盯着舱顶。
陆芸跪坐在旁，强忍泪水挤出笑容：“罗大叔别担心，永志哥武功天下第一，哪次不是让人提心吊胆，最后又活蹦乱跳回来？”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声音却轻快得像在说家常，“三年前在长沙，他带几个兄弟潜入城中，不也...”
“是...不是...”罗大纲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陆芸手背上，“...断后了？”
舱内死寂。陆芸颤抖着擦去他嘴角血迹，恍惚想起壬子二年秋冬时——何永志潜入长沙，深陷重围数月，罗大纲也是这样拍着她肩膀说：“那小子命硬得很。”
罗大纲静静地躺着，一生的光影在眼前流转——
少年时拜师学艺，将灵巧剑法融入刚猛性子，创出“断影剑法”，江湖人称“断影剑罗大纲”；青年入天地会，劫富济贫，誓要驱除鞑虏；三十多岁结识广州何老拳师，后虽反清却仍助林则徐虎门销烟，只为百姓免受鸦片之害。
道光二十六年与胡氏兄弟起义，道光二十七年，因叛徒出卖兵败阳朔；而后追杀叛徒至广州，偶救三合会堂主，自此投身会务；同年冬与隐姓埋名的何永志相遇，共历生死，才知竟是故人之子。
金田起义后率水师加入太平军，与苏三娘并肩作战多年，终成眷属。
最欣慰的，是儿子罗毅虽年仅十四，却已显露出众胆识......
想着想着，罗大纲沉沉地睡了，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好像回到了过去，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故人。
小船在蜿蜒的水道中缓慢前行，两岸芦苇高耸，遮天蔽日。陆芸将苏三娘拉到船尾，声音压得极低：“苏姐姐，罗大叔的脉象...怕是撑不过今日了。”
苏三娘望着舱内那个曾经如山岳般的身影，此刻正被伤痛折磨得形销骨立。她攥紧腰间双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只是轻轻点头：“...我知道。”
江风拂过她的脸庞，吹散了她眼角一滴未落的泪。
湖南古道，罗毅突然勒住马匹，捂住心口大口喘息。自七月初二那夜开始，这绞痛便如附骨之疽。这几日愈演愈烈，好几次差点痛晕过去。
“爹......”少年仰头望向北方，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极了父亲教他练剑时的身影。
是夜，亥时正刻，舱内，罗大纲突然睁开眼，目光清明得反常。
“三娘...旗...”他枯瘦的手指抓住那面残破的太平旗，“盖我身上...”
苏三娘咬着唇将旗展开，旗角“太平”二字已被血浸得发黑。
“剑......”罗大纲突然挣扎着指向舱角。
那柄跟随他半生的断影剑静静躺着，剑身布满卷刃的缺口，像极了老人斑驳的生命。苏三娘捧剑跪地，剑穗随风晃动，正如罗大纲的生命一般摇摇欲坠。
“给...阿毅...”罗大纲突然瞪大眼睛，仿佛透过舱顶看见了十四岁的儿子在练剑，“告...诉他...”
剑柄上的血迹还未干透，在苏三娘掌心留下滚烫的烙印。苏三娘道：“我知道，我会告诉阿毅，他会用这柄剑，杀尽清狗，还百姓一个太平天下！”
罗大纲嘴角牵动，目光渐渐涣散。一滴清泪滑过他布满风霜的脸颊，坠在太平旗“天”字的最后一捺上。舱外惊涛拍岸，仿佛万千战鼓齐鸣。他的手指突然松开，却依然保持着握剑的姿势，唇边凝固着一丝笑意——恍惚间，他看见阿毅的剑尖挑破了紫禁城的暮色。
苏三娘将太平旗缓缓覆上他的面容，旗面上交叠的血迹在月光下呈现出诡异的暗紫色。她忽然发现旗杆断处刻着细小字迹——“癸好三年春，与三娘取镇江”。断裂的木刺扎进掌心，却不及心头剧痛万分之一。
江风骤烈，残旗猎猎作响，如泣如诉。远处传来守夜士卒的梆子声，正是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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