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岳阳城陵矶,静夜沉沉,江风裹着潮湿的腥气扑面而来。罗毅已纵马疾驰两日,沿途驿站或毁或封,偶有可换的马匹,也早被清军征调殆尽。胯下这匹枣红马自衡州起便随他奔命,此刻鬃毛汗湿如洗,喘息粗重如破败的风箱,却仍被他鞭策着向前——蹄铁早已磨钝,踏在官道的碎石上,火星迸溅,又转瞬熄灭在潮湿的夜雾里。
三更鼓声自岳阳城头遥遥传来,沉闷如远雷。马匹忽然一个趔趄,前蹄跪地,嘶鸣声戛然而止——它口吐白沫,脖颈青筋暴突,眼珠充血,却仍挣扎着想要站起,仿佛知晓主人的急迫。罗毅来不及勒缰,整个人被甩飞出去,重重栽进道旁的芦苇荡。
泥水与腐败的苇叶气息瞬间灌入鼻腔。他撑起身子,掌心按在一片尖锐的碎石上,刺痛钻心。抬头时,枣红马已侧卧在地,胸腔剧烈起伏,嘴角溢出的白沫混着血丝,滴落在泥泞里。它的眼睛仍望着他,湿润、疲惫,却无怨怼。
罗毅喉咙一紧,伸手抚上马颈,触手滚烫。这畜生陪他闯过衡州的箭雨,踏过湘江的浮尸,如今却要倒在这寂寂无名的江畔。他咬牙低喝一声:“……起来!”可马匹只是痉挛了一下,再无回应。
夜风忽烈,芦苇荡沙沙作响,如万千低语。远处洞庭湖面黑沉,浪头拍岸的闷响,似战鼓,似呜咽。
突然,他胸口猛地一阵刺痛,这刺痛比前几日来的更为猛烈,疼痛让他难以起身,再一次跌倒在路旁。
“哇——”一口鲜血喷出。他几近晕厥,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望着夜空中散在的点点星光。
三十丈外的洞庭湖面忽起异象。浑浊的浪头拍出一具朽烂的盾牌,盾面“太平左营”四字被水流冲刷得忽隐忽现。罗毅踉跄扑到湖边,恰见东南方天际红光骤闪,像是芜湖方向的烽火,又似血月坠江。
他不知此刻正是三更梆响,更不知千里外战船里那面残旗刚覆上父亲面容。但突入骨髓的疼痛让他感觉到难以言表的悲伤,不自觉流下泪来。
太平天国乙荣五年七月十二,咸丰五年七月初七,长江北岸官道。
烈日炙烤着龟裂的黄土官道,囚车的木轮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何永志被铁链锁在囚笼中,手腕的伤口在颠簸中不断渗出鲜血,在晒得滚烫的铁链上烙出“滋滋”的声响。
那位身着六品武官补服的协领策马在侧,突然扬起马鞭抽在囚车上:“三日才走了八十里!若七月初十前到不了安庆大营,仔细你们的皮!”
——这其实是刻意拖延的结果。自咸丰五年六月二十八日擒获何永志,协领便以“重伤不宜速行,颠死不好交代”为由,硬是拖到初四才启程。
押解的绿营老兵暗自咬牙,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紧刀柄。旁边年轻士兵凑过来低语:“这狗官初四才押着我们出发,如今倒怪起...”
“噤声!”老兵一把按住他,“人家是京里派来的侍卫老爷,你当是咱们这些丘八?”他说着朝地上啐了口血沫——那是前些日子与太平军交战时落下的伤。
“呸!他杨肃算什么东西!”年轻士兵攥紧长枪,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那股咬牙切齿的恨意,“前些天与长毛血战,这厮躲在阵后连头都不敢冒!如今倒摆起官威来了!”
老兵眯起浑浊的眼睛,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刀柄上的旧伤——那是多年前与英夷作战时留下的。他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如磨砂:“后生,老夫当年在定海,见过多少这样的‘老爷’?”他拍了拍年轻士兵的肩膀,力道重得像是要把人按进土里,“你这股血性......”突然警觉地瞥了眼不远处的协领亲兵,话锋一转,“留着杀敌用吧。”
年轻士兵还要争辩,老兵却已佝偻着背走开,唯有那句飘在风里的低语传入耳中:
“记住——活着的刀,才能砍第二下。”
当夜子时,行营临时囚帐。
“都给本官退下!”杨肃一脚踹翻案几,茶盏砸在亲兵脚边粉碎,“今夜要严审此贼,谁敢靠近帐门——斩!”
帐外脚步声仓皇远去。杨肃这才转身,鎏金腰牌在烛火下晃过一道刺目的光。囚车里的何永志被铁链锁住四肢,连脖颈都套着木枷,唯有眼睛还能转动。
“说!太平贼首罗大纲藏于何处?”杨肃厉声喝问,鎏金腰牌在烛火下明灭不定。他佯装俯身揪住何永志衣领,拇指却在其掌心快速划过——
辛卯双七
何永志浑身剧震,铁链哗啦作响。这四个字像一把钥匙,猛然撬开尘封的记忆:
辛卯年——道光十一年,他出生的年份;
双七——七月初七,正是他的生辰。
今日正是七月初七,何永志想起父亲在世时,师兄们总会陪他过生辰——道光十六年七月初七,莫师兄用木剑挑着寿桃逗他;道光十七年的七月初七,韩师兄给他买茯苓膏;道光十八年七月初七,十四岁的吴师兄带他偷喝桂花酿......只是,眼前这人如何得知?
“你......”何永志刚要询问,却见杨肃突然暴起,一脚踹翻烛台。
“逆贼还敢狡辩!”杨肃借着黑暗掩护,将一粒蜡丸塞入何永志手中。何永志虽不识得此人身份,但也深知此人是帮助自己,便哑着嗓子配合道:“要杀…便杀…”
“啪!”
杨肃一鞭子抽在囚车上,声响震天:“不识好歹!要不是怕把你打死了到京城不好交代,老子真他妈想抽死你!”
杨肃骂骂咧咧走出帐外:“妈的!什么东西?跟老子熊,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抬眼却见一个年轻士兵看着他,厉声骂道:“看什么看?还不滚去休息!明日不要赶路啦?规定时间到不了老子抽死你!”
更深漏尽,行营中所有人均已睡去,何永志蜷在囚车角落,指尖艰难地碾碎蜡丸。一片冰凉的铁片滑入掌心,他手腕被镣铐所困,只得用指腹反复摩挲着凹凸的刻痕——横、竖、撇、捺,一笔一画在黑暗中渐渐清晰:
且安心养伤,无需他想。
九个字烙进指腹,让他心头一热,莫名安定下来。虽不知这位清军协领究竟是何人,此刻也不去想,他缓缓合上眼,将满腹疑问尽数压下,只余“安心养伤”字在心头萦绕。